现在他趴在窗边,看着街上的民兵往来匆匆。
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忙着生,又忙着死。不像我们魔族,有漫长的生命和与生俱来的天赋力量。
他们弱小又顽强,不管世道多辛苦,遭遇多少灾厄,只要一点火种不灭,短短几十年,又是生机勃勃的样子。面对庞然大物,拿起锄头就奋力抗争。
他说:“真好啊。”
多有意思。
林渡之:“什么?”
林小庙把头埋进他怀里:“我感觉到,偷偷跟着我们的人走了。”
林渡之一怔:“不用怕,那些人没有恶意。”
他收留小庙后,改道东去,正遇见南迁的流民大潮,一路兵荒马乱。
顾雪绛身边的近卫,变成隔着三五里路,树下歇脚的路人,或者隔一条河,在河边饮马的游侠。相距甚远,从不打扰,只在视线尽头隐约能看到影子。直到他们平安走进朝光城,才彻底销声匿迹。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你待他不一样。”
林渡之:“哪里不一样?”
“与你那些病人不一样。”林小庙拉着林渡之袖摆,“再多和我说说他的事吧。”
除了佛经,林渡之没什么睡前故事可以哄小孩,多半由着他x_ing子,讲几句南央城的旧事,比如顾雪绛。
但今天他不想说。
“你慧根不凡,佛理、医术,都学的很好。假以时日,造诣一定更胜于我。切不可太依赖我。”
小庙虽然有魔族血统,但在教养之下,已经长成善良聪慧、待人有礼的孩子,林渡之以为,等他可以自立,这一段缘分,便该尽了。
孩童仰着脸,小声问:“你要离开我吗?去哪里?”
“暂且不会。”林渡之摸小庙脑袋:“师父说我入世走一遭,再回到蓬莱岛,便是正式剃度,皈依佛门的时候……终究要舍弃一切执着。不过是早晚的事。”
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虚无处。
没有看到孩童脸上,不属于人类的漠然、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从古至今深受青睐、影视剧作中第一boss大魔王,出场到现在没有干正事……
波旬:怀疑我是假boss
第110章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东边天空微微亮起时, 风雪初歇。
城头朱雀旗高高飘扬, 主帅帐中传出‘准备迎战’的命令,各营灯火通明, 火铳队、弓箭手、步兵、骑兵迅速集结。正值白雪关各城防换班, 大地忽然开始震动。
人们对这种震荡再熟悉不过, 它意味着魔族军队开拔。
战斗再次打响。视野尽头的地平线,烟尘奔腾, 密密麻麻的黑色y-in影, 潮水般漫涌过平原,在黎明微弱的光线中, 显出狰狞的面目。
许多修行者自诩心x_ing坚韧, 当他们第一次看见这幅画面, 依然不免震惊。站在晃动不安的城头,面对没有尽头的强大敌人,但凡意志稍许薄弱,便会心生恐惧, 甚至精神崩溃, 难以想象这里的守军到底是如何支撑到现在。
“永不畏惧!”
战号声响起, 山呼海啸一般。徐冉身穿元帅战袍,带着元帅的面具,胯下战马披盔戴甲,扬蹄嘶鸣。
修行者们初来乍到,气势正盛,更被激起狂热战意。
城头法修cao控邱北建造的大型守城器械, 闻名天下的澹山剑阵经程千仞改良后,用于困杀雪狼骑。
宗门联盟由傅克己指挥压阵,激烈苦战持续一天一夜,直到魔军攻势暂缓,也不见程山主的踪影。
有些人隐约察觉到,程千仞在面对更高层次、更危险的战斗,大多数时候,那类战局意义深远,或许会影响整个天下。
程千仞在哪里?
他与朋友说完话,喝罢西亭的冷酒,便提着长剑,动身前往东川山脉。
重岩叠嶂间孔道如丝,入夜后荒山寂静,茂林遮蔽看不见星星,若想看清山河全貌,便要站在高处。
他向高处去,身影在云雾间起落,呼啸的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像一只飞鸟。
寒潭苍鹰不渡,绝壁猿猴难攀,深谷与世隔绝,孤身行走,很适合思考问题。
局势并不乐观。他与身边人都在明处,敌人却有一半隐匿暗中,伺机而动。
岭头浮云被踏破,山势高绝处,温度比雪原更冷,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更加稀薄,用力呼吸才能汲取氧气。
压抑感愈发清晰,程千仞运转真元维持体温,他的心情已随那杯冷酒一同冷静,没有因此焦躁不安。
他听见滔滔水声,天光破晓时,有宽阔河面拦道。
沧江支流无数,某条水量充沛的河流,与他一样翻山越岭。经过千万年侵蚀岩层,冲开一条平坦河道。
大河涌入深不可见的峡谷,形成一片瀑布群,烟云升腾,水流激荡,如雷声轰鸣。
他此时身在万丈飞瀑的顶端。西去二十丈,就要随奔涌水瀑一同坠下深渊。
如果不想走回头路,只能横渡河面,到达对岸,翻越下一座山。
程千仞放慢脚步,似在欣赏壮阔景色。
过去多年游历,他见过许多特殊的灵脉和地势,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无奇不有。
这里天地间灵气几乎凝滞,牢笼一般,神识所及尽是粘稠的迷雾,五感不如平日敏锐,只能像普通人,依靠目力和直觉。
倘若修行者在此地遇险,自然很难传讯,生死不知。
‘有朝一日对这个世界心生倦怠,不如来这里生活,正好远离纷扰。’
想法产生的刹那,隔着迷蒙水雾,河对岸显出一道高大身影,仿佛命运冥冥中警示他不可松懈。
那人立在河畔凸起的巨岩上,衣袂临风,如高山巍巍。
绝地相逢,当然不可能是朋友。
程千仞仰望着他:“原来是你。”
天色将明未明,对方面容一半隐在y-in影中,声音苍老:“你似乎有些高兴?”
程千仞摇头:“不是高兴,是解脱。我不够聪明,不擅长复杂的思考和计算。”
令人头疼的解谜结束,谁在布局,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豁然开朗。即使谜底很糟糕,他也乐意接受。
“剑阁开山大典那夜,王爷没能杀死我,竟又来东川等我。做事有始有终,佩服。”
安山王:“你觉得自己是谁?”
问题有些奇怪。
但他们身处天然屏障,气机锁死,不会被任何人察觉。这个前提下,平日里讳莫如深,绝口不提的话,都可以无所顾忌地摊开见光。
程千仞自夸起来极不要脸:“南渊院长、剑阁山主、宗门联盟的精神领袖,地位如同安国长公主在镇东军。我的死讯传出去,必然轰动天下。”
安山王:“除了这些身份,没有别的了吗?”
“面馆伙计、算经班学生,连环坞捞尸船工。干一行爱一行。”
安山王轻声道:“还有呢?再往前推,你是谁、从哪里来,难道你从未想过?”
深山寂静,只有水声轰鸣。
程千仞冷下脸色。
什么身份,值得对方不顾重伤未愈,千里迢迢冒险布局,一定要在与世隔绝的境地杀死他。
“温乐说我长得像她哥,朝歌阙指了一颗星星给我看,我很难什么都不想。”
关于这具身体的原主、宁复还解开的封印,还有东川谋生之前,他没有记忆的一切。
“开山大典仓促见你一面,我不敢确定,后来折损寿元反复推演……”安山王叹气:“这似乎是真的,你很可能是我的侄子。你没有死,长大了,还练了‘见江山’,令人遗憾啊。”
他像每个人都有的远房亲戚,逢年过节时毫无感情的寒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不记得我了?”
程千仞不孝而诚恳:“真不记得。”
天亮了。沉重y-in云破开一道缝隙,第一缕金色的晨曦洒下来,河面云蒸霞蔚,虹桥生辉。
“或许这是兄长对你的保护,或许你是他最后一步棋。但今天过后,你将什么都不是。”安山王道:“你知道吗,其实魔王没有死。”
程千仞明白他的意思:既然魔王还活着,曾试图杀魔王的朝歌阙一定会死。
安山王见他沉默,继续道:“不出半年,我就会是很好的皇帝。”
程千仞神情微讽:“割地饲魔,沿东川山脉建造高墙的好皇帝?”
“最精锐的军队不该为贫瘠之地损耗,王朝的目光也不该放在东边,这一点我劝过兄长,白雪关本来就是错误。但他生平从不认错,我只想纠正他的错误。南行入海,征服鲛人,可以带回来数不尽的鲛纱和宝珠,使所有沿海渔村成为繁华富庶的港口。北去翻山,还有未驯化的异兽藏在深林代代繁衍,它们本可以供人驱策……天地浩大无边,帝王的目光在哪里,人族的明天就在哪里,要想万民富庶,江山永固,必要的舍弃,是很值得的。”
他像教导晚辈的长者,循循善诱,态度温和。
程千仞摸摸鼻子:“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感兴趣。很久以前,我只想过顺遂安稳日子。身边朋友可以作证,大多数时候,我都脾气挺好。人们说我‘好战’‘狂傲’‘野心勃勃’,实在是冤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