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有些微恼,对于他毫无逻辑的追问不耐烦,加快了语速,“那是因为凶手不止向一个暗杀组织投下买命书。我们在发现高大人不见时,恰好在房中捉住了随后赶来的杀手,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证物。”
张定城一笑,脸上的皱纹叠起,从眼角流露出捕捉猎物的得意,他慢条斯理的整了整领口,抚着腰间的鹤像绣纹,“杜大人,老夫问的是另一张‘买命书’从何而来。”
他说完,杜云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片空白。
第二张买命书出自图柏。
若他说出来,岂不是供出了那只畜生的身份,将他也拽下泥潭。
杜云悔不当初,书写奏折和讣告时他已注意到此物,当时就怕若有人问起第二张买命书的来源难以解释,本有心想隐瞒,但奈何当时方公公正在身边,亲眼看着他们手中掌握的证据,就是他想瞒都瞒不住,只好如实禀告,写进了奏折里。
自诩能言善辩的杜云沉默了,张定城以为正中下怀,继续逼问,“杜大人,这东西哪里来的?不会真和云公公所说的那样,是杜大人认识的一位江湖友人提供的吧,杜大人和江湖刺客走的这么近,又将宸枫的死推脱到江湖人的身上,这难免不让老夫多想。”
杜云,“高大人的死与本官无关,本官与他无冤无仇,没有动机。”
张定城达到了意图,抖了抖袖子,意味深长的笑了下,“没人说宸枫之死是杜大人所为。”
窄窄的门缝将外面的人拉的细长,摒除其他干扰的景物,出现在门缝里的人一举一动便格外清晰,从缝隙泄露的光倒影进杜云的瞳仁中,化作一个点定在了他的眼里,杜云忽然扬声道,“高大人命丧洛安城是因为他在帝都惹了不该惹的人!”
张定城的背影一顿。
杜云继续,“他身上有一张纸,是他出门前慌忙中写下的,那张残纸现在下落不明,要么是凶手拿走了,要么是他去见的人拿走了,当然不排除凶手正是他要见的人,这是此案的疑点其一。”
“疑点其二,他身上共有七百三十道伤口,口腹中有七百三十粒红豆,所以这个数字不是凑巧,是凶手故意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能让凶手这么关注,恨不得在尸体上留下这个数,说明这个数让凶手呕心泣血的憎恨,痛楚难耐的折磨着他,让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这个数可能是七百三十多次相见,可能是一篇七百三十字的诗词,可能是七百三十只定情信物。”
杜云目光通过狭窄的门缝,定在屋外人的身上,眼底划过一抹精光,“而最有可能的是七百三十多个日日夜夜!”
他放缓了语速,声音不卑不亢的从监牢的缝隙传出,在殷红的飞檐下徘徊不去,“张大人,高宸枫从乡野蛮横之地来到极尽繁华的帝都,恰好有两年了。”
张定城转过身,脸上满是震惊。
杜云站在昏暗的房间里,青天明月,一身凛然,负手而立,尽显当年满朝风雨状元郎的风华。
夜色笼罩帝都,礼佛堂里的香炉换上了第三炷檀木香。
皇帝卧靠睡榻,意兴阑珊的批阅奏折。
“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1。人才难求,家国难安。”
千梵讲罢经书,转头望着青烟缭绕,听见皇帝的叹息,说,“何世无奇才,遗之在Cao泽2。陛下,民间多才俊。”
皇帝笑道,“自然,故而朝廷每年都会举办科举,不正是为了给天下士子一个出路。”
千梵手里停了下来,将殷红的佛珠套上手腕,想了想,道,“陛下求贤若渴是才子之幸,高大人在天有灵也会感谢陛下的知遇之恩。”
皇帝放下奏折,撩起眼皮,长长哦了一声,“你是说高宸枫。”他皱眉,“贼人真是胆大包天,不除此人,朝廷颜面何存,张卿已经着手调查了,想必用不了几日定能捉拿凶手。”
承香殿外起了晚风,晃动院中的古树晃动,千梵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看着腕上的佛珠。
皇帝见他不再往下说,只是凝起清俊的眉梢,便探过身体,好奇道,“禅师有话直说,和朕不必遮掩。”
千梵起身将香坛中的香灰拨去,犹豫了片刻,转身说,“陛下可知菩劫尊者?”
皇帝曾拜读过不少佛经禅语,对佛门之人更是了如指掌,略一思索就道,“菩劫是第一个被打入无生门的神佛。”
“陛下知晓菩劫尊者犯了何错?”
皇帝,“弑佛之罪。”他说完一顿,想起来什么,看千梵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低头整了整袖子,“菩劫尊者为替门徒报仇,血洗七十二重天,戮佛数千。禅师的意思是怕张爱卿也如此这般,为了子婿高宸枫,而大开杀戒?”
大开杀戒不可能,但一时心怀恨意查案时迁怒无辜倒极有可能,千梵没回答皇帝的话,只是缓缓拨动佛珠,温声道,“陛下,人皆有七情六欲。”
既有情|欲,就难免会出现冲动、鲁莽、愤恨和丧失理智。
皇帝看他片刻,沉吟道,“禅师所言有理,张爱卿也是受害者,自当避嫌。那禅师以为此案交给谁来处置的好?”
千梵垂眸敛目,点到即止,“国之事,陛下做主。”
听他这般说,皇帝轻松笑了起来,对于千梵的张弛有度、谨言慎行十分满意,重新靠回榻上,伸手捏了捏眉心,“让朕想一想,谁来处置的好……国事繁重,朕累了。”
千梵起身道了句陛下保重,退出了礼佛堂。
大殿外已是暮色沉沉,晚霞如一道绚丽的缎带缓缓沉进了漆黑的星海中。
大荆国的皇宫高墙内院,雕廊画栋,宏伟端庄,站在礼佛堂前往远处望去,只见帝都城中屋脊如山,鱼鳞栉比,远处的灯海与人海尽收眼底,看的久了,心中难免生出一种天下之大尽在手中的野心。
千梵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消失在黑暗处。
他没走太远,而是在皇帝为他准备的佛堂中停了下来,晚风拂进堂中,将他的青裟吹起,袍角飞舞,如同一只青色的蝴蝶。
身后有一黑影悄无声息出现,单膝跪下,“禅师。”
千梵背对着他,仰头看着供桌前悲悯垂目的佛像,“告诉几位大人,明日早朝向陛下举荐杜云作为此案的主审。”
“是。”
黑影应下,抬头见千梵仍旧深深望着佛像,正欲退下,却又被他唤住了。
千梵低头看腕上的佛珠,指尖摩擦着上面篆刻下的佛心禅语,每一句经文都通过他的手指流入血脉里,最后在心肺处交汇,烙下一个清净虔诚的‘我佛慈悲’。
他攥紧佛珠,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转身将一方写了字的帕子递给黑影,“这是图施主的住址,找几个人暗中保护他,必要时,可现身相助。”
黑影愣了下,肃声道,“是。”
第37章 相思毒(十一)
虽然图柏早已有心里准备,但一夜都没等来千梵, 他仍旧不可避免的失落了。
床上的大兔叽从不肯好好盖被子, 翻着毛茸茸的肚皮蹬腿, 小蹄子把两扇长长的尖耳朵从身子底下拽出来晾到被子上去, 一只支愣个尖儿,一只软绵绵耷拉着。
图柏瞪着乌黑的兔眼看了一会儿屋顶,三瓣粉嫩的小嘴吐出一声叹息,食髓知味, 沾之就上瘾,想到千梵在自己身下用迷离的眼睛看着他,图柏心里一阵悸动。
他犹自忍耐了会儿, 待骨头里烧的那股热血冲动冷静下来, 翻身坐起来,lū 起自己脑袋上的一缕呆毛, 默默道, “佛,吾佛。”
夜不能寐, 图柏索x_ing起身出了客栈。如今杜云尚在大理寺中,不知可否吃好睡好, 而千梵又不肯出面见他,也不晓得皇帝到底答没答应将高宸枫的案子主审换人。
图柏抓乱一头绒毛,一蹦一跳往张府跑去, 现在就只能先盯着张吟湘和张启, 看看他们会不会先露出狐狸尾巴。
夜色沉沉, 繁华喧嚣处传来轻柔的歌声,图柏对音律是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跑马似的跟着哼唧了几句,竟奇异的对上了调,“……你说相思它赋予谁……”
他开始怀念洛安城……的胡萝卜了。
张府门前的丧幡冷冷清清的挂着,有风吹来,就跟招魂似的摇摆两下,图柏熟门熟路潜进张府中,正打算摸到张吟湘的闺阁去,听见前堂院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他悄悄蹲在堂前院旁的一丛竹林里,看见张定城带着两个贴身护卫脚步匆匆出了府门,略一思索,也跟了上去。
“如果没有的话,你们连夜就走。”张定城沉声说,两个护卫低头称是。
图柏听得没头没脑,心道,“什么没有?又要去哪?”他放轻脚步,身影如魅跟住他们。
他们的目的地是义庄。
义庄门前两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黯淡的光晕,摇摇晃晃将一边的牌匾映的晦暗不明,这里来往的人少,街巷上空荡荡,一股潮s-hi的气味从义庄关不紧的门缝里飘出来。
是死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门前看守尸体的禁军见到张定城,向他微一点头,消失在了黑暗中。
图柏暗道,“子婿的尸体就放这里,也太敷衍了。”他悄悄跳过去,蹲在门缝外探去乌黑的小眼。
一看之下,一惊,整只兔震了下,一只耳朵‘噗’的拍在了门上。
张定城既然这种时间来义庄,肯定是要做点不为人知见不得人的事来,所以图柏反思觉得自己惊的很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