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因为身材颀长、腰背笔挺的缘故,普通学院服穿在他身上,莫名让人想起四个字——木秀于林。
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程千仞霎时怔愣——好一双剔透的明眸。
两人对视,却不说话,情景未免有些诡异。
程千仞只好上前两步,微笑赔礼:“叨扰了。请教师兄,可是要借这本《理数初探》?”
对方颔首,神色冷淡。
“敢问师兄外借几日?可否与我约个时间,你来还书时,我再来借。”
程千仞这种西市买菜都能拉下脸皮压价的人,丝毫不觉尴尬,大不了是被拒绝,多问一句又不会掉块r_ou_。
对方却微微蹙眉,直径向他走来。
距离拉近,他闻到那人身上书墨与沉香的味道,浅淡的在空气中浮游。
对方将复刻本递给他,又抽走他手里的原本,转身走向外借处。一言不发。
程千仞不明所以地接过书,等他反应过来追上去,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已消失在楼梯口。
白占了便宜,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他将腰牌和书册递上桌案,老执事提笔登记,末了让他签字。他便看见上一条记录:“《理数初探》原本外借三日,三十两付清。”
签字落款是“南山学院,林渡之”。
一笔铁画银钩的好字,风骨俊逸。
程千仞微惊,原来是学神。
果然厌憎言谈。x_ing情冷漠却不一定,看来传言不能尽信。
所以南山榜首应该是,寡言少语,乐于助人?
第23章 夜客┃我想买碗面
程千仞家午饭吃的丰盛满足,晚饭则简单些,米粥小菜清淡舒服。
午饭后的闲聊逐流很少参与。有时谈到什么麻烦事,大家不想让他听,他总是善解人意地避开。
晚饭时只有兄弟两人,与一院暮色晚风,才好关起门来说体己话。
“我今天下午上学,看见王婶和张叔家的小儿子都去念私塾了,小流想去吗?不远,跟咱家就隔一条街。”
逐流却没像以前一样,听他哥说什么都答应:“不想去。不如自己在家念书。”
程千仞又给他添了一碗粥。
刚搬来这里时,街坊邻居来串门。见他们家只有兄弟两人,无依无靠,逢年过节还会给他们送点菜,叫逐流多跟自家孩子出去玩。程千仞也想让弟弟从此有个正常童年,但是逐流早慧,玩了半日就回来,撂下一句“幼稚无趣,浪费时间”,又回屋看书了。
程千仞便想送他出去念书,可是离家最近的私塾里,都是街坊邻里的孩子,先生讲的也浅显,哄着教点诗歌儿歌。逐流上过一次课,再不愿意去了。
从此逐流在家自学,有疑惑便问他哥,程千仞答不上的,就去问学院的先生。对于自律的孩子来说,这种学习方法最高效。
但是程千仞今天旧话重提,是有其他的考虑。
逐流明年就要进学院,他该学着与同龄人交朋友。不能每天困在四方小院里看书写字,cao持家务。
程千仞想,这么好的孩子,正常童年是没有了,以后做个呼朋唤友,恣意风流的少年人总可以吧。
“不想去附近的私塾没关系,我打听过,城南有家私塾不错。先生教的很好,只是上了年纪,每天讲半日课。你可以午睡起来之后去,我下午放学去接你,咱们一起回家。怎么样?”
逐流放下碗:“什么时候去?”
“你要是愿意,下月就去吧,也好为来年春天的入院试做准备。”
逐流仰头看他:“要交很多束脩吗?”
城南多是高门大户,贵人云集,最好的店铺酒楼都在那里,东西卖的也比别处贵些。
“谁教你cao心这种事儿,哥有钱!”程千仞笑起来,“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等我休沐日,我们去锦绣庄,给你添两套新衣裳。”
“哥哥忘了,年前置办的冬衣棉袄时,就给我买了两套春装,一直压在箱底,还没来得及穿。”
程千仞没忘,家里多少家当,他记得最清楚。
“今春肯定出了新样式,再添两套也不多啊。”
要去新环境交朋友,人靠衣装,总不能让逐流被别的小孩看轻。不该省的地方,就是不能省。
吃饱喝足后,大事也说定了,程千仞心情舒畅地去洗碗。
收拾完院子,又打了一套健体拳。在东境时他养成的锻炼身体的习惯,来了南央城也没有变化,早晚各一套拳。晨起困乏或读书久坐,也要起来舒活一下筋骨。生病误事费钱,是病不起的。
忽然道了声‘糟糕’,回屋拿了旧剑便要走。
逐流闻声追出来:“天快黑了,哥哥要去哪儿?”
“前几天城里戒严,东家不让我过去,这次我也差点忘了。没算的账本都要攒破天了。”
程千仞回头,只见逐流站在一片浅金的余晖里,仰起小脸看他:“那你早点回来啊。”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瞬间被击中,他没忍住摸了一把弟弟的头。
***
天色将暗,淡淡的冰蓝转向墨色,掩过西天金红交织的霞光。
程千仞提着剑往西市走,有的店铺闭门落锁,收摊归家,也有酒馆赌场刚挂出招旗,开始揽客。路边屋檐下的灯笼被次第点亮,暖黄的光照亮石板道。
正是暮春时节,吃面的客人都爱坐在街边。树荫如盖下,凉风送来Cao木清香,很是舒服。店里反倒没人坐。
程千仞眼看着东家给客人端了面,又瘫回柜台后的摇椅上。
他把旧剑靠墙放好:“东家,我来看账了。”
东家懒懒的应他一声。
柜台后空间狭小,两个人难免挨挤,程千仞便取了账本和算盘坐在方桌前算起来。
清脆的算珠敲击声在店里回响。不觉间天色全暗,客人们都吃完走了,门口的谈笑声散去,他的帐还是没算平。
程千仞眉头紧皱,喃喃自语:“怎么回事,账实不符,差了四两对不上。”
柜台后响起一道声音:“我今天拿了四两银买酒,没记上去。”
程千仞差点扑上去拎起他衣领猛摇:长点心啊我的东家,那么贵你绝对被人坑了,我们一个月挣不了几个四两的!
“您喝什么酒,下次我去采办米面的时候一起买吧……”
正说着话,紫衣公子走进店来,在他对面坐下:“老板,来碗阳春面。”
东家对这位客人一点尊重也没有,人还瘫在椅子上:“面在锅里,自己舀去。吃什么料,随便加。”
顾雪绛只好自己进后厨。
他出来时,程千仞已把桌上的笔墨算盘都收拾了,递给他一双筷子:“笑成这样,挣钱了?”
顾二神采飞扬:“刚才遇着个出手阔绰的,我这月都不出摊了。”
“你还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热气腾腾的面条薄而透光,劲道爽滑。剁成碎丁的木耳豆腐胡萝卜,在上面洒了一层,色彩丰富,甚是好看。
顾雪绛一口气吃下去半碗,才有心思聊天。
“那是,别的不敢说,画美人图的手艺,我绝对南央城里前三甲。”
程千仞笑了笑:“不知道双院斗法考不考画美人图……我打算去报名文试,前二十名有三百两,你觉得怎么样?”
初春招新生入学,初秋开始双院斗法,颇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意味。他现在开始考虑这件事,还有将近半年的准备时间,很充裕。
顾雪绛怔了怔:“你看去年的比斗章程了吗?”
“章程还没有看,最近在看文试要考的范围。怎么了,不是抽签制吗?”
“是抽签没错,但初赛必须四个人为一队,两文两武,以总分决定是否能进入复赛。这是去年才推行的新章程,说是现在的学生只知独善其身,不行,要鼓励通力合作。我们仨,只有徐冉一人能参加武试。以前还好,她能随便找个同窗来凑数,现在……”
不用顾雪绛说完,程千仞已经明白了。
现在徐冉的身份摆在明处,同窗避之不及,谁会来跟他们一队?
程千仞叹了口气:“你先吃面吧,要凉了。”
若说就此无缘三百两,他不甘心,总要再想想办法。
东家的声音响起:“你最近很缺钱吗?”
程千仞回头:“最近还好。明年初春有要用钱的地方……”
却见东家突然抬眼看向店门外,神色微变,长眉蹙起。
程千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空荡荡黑魆魆,只有门前纸灯笼被春风吹起。
分明一切如常,他却无端觉得心悸。
两息之后,一团黑影临近门口。又很快全然暴露在灯光下,程千仞松了口气——不过是一个人坐在木轮椅上。
轮椅上的人开口:“老板,我想买碗面。”
声音飘散在春风中,清越好听。
顾雪绛背对着门口,还在埋头吃面,闻声只道:“来客人了。”
程千仞起身,想帮那人推轮椅进门。腿脚不便还要出来吃面,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