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需要互相行礼,这世间需要他们行礼的人很少。
“殿下万金之躯,不该以身犯险。”
“先生言重,南央城不是很安全吗?”
兰花般的手指伸出,指尖落在虚空处,忽有一道丝线显出行迹,大放光芒!
光彩一闪即逝,重归无形。这是南央护城阵法的灵气线,它们铺天盖地,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大网,覆盖整座雄城。城中百万民众年复一年,安稳生活在它的庇护下。
“危险无处不在。”副院长依然笑着,似乎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永远温和:“建安楼的灵犀花开了,殿下一定会喜欢。我送您回去。”
第43章 他把好故事演砸了,谁也不满意
一场潇潇细雨洗去夏日燥热, 南央城正式迎来秋季。
程千仞昨晚冥想打坐通宵, 清晨出门晚了,此时便站在学院东大门外排队。长队如龙, 蜿蜒排满广场, 督查队除了挨个翻来覆去验腰牌, 还检查院服是否穿戴整齐。这幅情景,估计会持续到双院斗法结束。
他也不急, 仰头看着碧空流云。遥见高耸的藏书楼立在和煦秋光下, 显得清丽温柔。
入得院中,见来往学子络绎, 皆腰背笔挺, 走路带风, 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若有熟人相逢,双方遥遥见礼,高声谈笑。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南渊青年, 未来栋梁。
很显然, 北澜队伍入院, 激起了南渊人一较高下的斗x_ing。
程千仞照例去医馆后的荒林练剑,一路上感知到许多目光落在身上。等他困惑地回望,那些人又纷纷避开。
从前也会有人看他,背后无非聊几句‘他就是程千仞’‘原是南山后院学算经的’‘一夜入道’。更多时候没有人这样说,因为他旁边站着徐冉林渡之,更值得被谈论。
但今天的目光格外多、格外复杂。害他差点以为自己穿了北澜院服。
无论有没有恶意, 总归让人不舒服。
通往医馆的大道上,程千仞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十余人缀在他身后不远处,窃窃私语,此时猝不及防,急忙停下,紧盯着他。
竟是算经课的同窗们。
程千仞:“你们有事吗?”
他并没有生气,落在别人眼中,却是冷眼抱剑的疏离模样。
于是场间无人开口,无人离开。气氛诡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程千仞转身便走。忽听一人喊道:“昨晚的‘兰庭宴’你没有来!”
他回头,见是一位面熟的同窗,似乎叫张胜意。
张大公子交游广阔,不仅在算经班人缘好,在南山后院也颇有威望。有他站出来,其余人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气场上反客为主,纷纷附和。
‘你没有来。’是个陈述句,这般情境下,自然生出质问的意思。
双院斗法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主场为客场队伍接风洗尘,先办一场‘兰庭宴’,取‘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之意。宴上没有教习先生,双方学子推杯换盏,有时还要探探虚实,摸个底细。
待比赛结束,再办一场‘折桂宴’,意为‘芝兰秀发,折桂争先’。出席者不乏大人物,学生的座次则按比赛名次排列。一般学院会请名望甚广,身份甚高的人颁发奖励。去年北澜请到了礼政司大学士与镇国将军,便由他们颁奖致词。
程千仞心想,‘兰庭宴’不是自愿参与的吗?难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去。”他如实答道:“我在家做饭。”
话音刚落,周遭一静。
学院大道上,西风乍起,吹过学子们的广袖与衣摆。
他们的身形也在风中颤抖,不因风冷,而是愤怒。每个人眼里的愤怒如烈火熊熊,迎风燃烧。
张胜意深深吸气,压抑道:“你只是在家做饭,没有其他事?”
这场对峙引人注目,围观者越聚越多,待后面人打听清楚,也都不愿走了。不知何时,医馆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有人忍不下去,狠啐一口:“我早就说了,他哪有什么要紧事……亏我们为他据理力争!”
程千仞怔然,我做饭又没动你们家米缸,你们生哪门子气?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
南山后院出过修行者,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却不曾有人参加武试,就像青山院的武修,不会想不开报名文试。
程千仞是第一个。
承受嘲笑冷眼的无名小卒,默默努力,忽然间一夜入道,站在万人之前。成为与‘南山榜首’齐名的天才。
人们喜欢这样的故事。足够传奇,足够威风。
好似从前种种冷眼,不是他们给的一般。
“谁还敢说我南山后院只有书生,今年我们出武修了!当之无愧南渊第一大院!”
尤其是算经班的学生,更觉脸上有光,扬眉吐气。将流传已久的‘刀光剑影青山院,风花雪月春波台,不知寒暑小南山’,改做‘文武双全大南山’。
但程千仞做了什么?
初时成名,他在藏书楼闭关,徐冉替他揽下所有约战。
双院斗法初赛首局,南山后院众学子不去凤栖阁等文试结果,特意赶来骑s_h_è 场观战,为他叫好助威。他却只出了一剑。初赛第二轮,他签运好,抽到稳胜局,依然站在徐冉身后,只出一剑,便顺利进入复赛。
他把好故事演砸了,谁也不满意。
没有晋级的参赛者不满意。
“那个南山书生,听说本是个胆小怕事的,不知如何得了副院长青眼,什么‘一夜悟道’,八成是催灌出的修为!”
“他哪里会使剑?只会躲在女人背后。”
南山后院的学生不满意。
“昨晚兰庭宴,最需要他证明自己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居然在做饭!竟不知‘君子远庖厨’。”
“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们何须与人争执,受人嘲笑?”
每一道声音,程千仞都听得清楚,他却只是沉默。
旁人看来,便是无言以对的心虚。
张胜意从前觉得,自己学识品格远胜于对方,偏对方际遇传奇入道修行,令人羡妒。此时心情更加复杂,眼神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你成为修行者又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的修行者,太可怜了。
“你先前说过,要夺下双院斗法前三甲,还记得吗?”
程千仞怔了怔:“不记得。”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徐冉说的,当时我在藏书楼选剑诀,鬼知道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人声沸腾,学生们围拢而来,种种不带脏字的讽刺奚落争先响起,平素安静的医馆前街如午门闹市。
张胜意摇着折扇叹气:“你也听到了,你现在代表我们班,代表南山后院,代表南渊学院。五天后就是复赛,如果你还像之前一样,不如弃权吧。你弃权,对大家都好……”
话未完,意思却足够清楚:不要丢人丢到家门外,给学院带来耻辱。
他认为自己说的很不错。分寸恰当,不失君子风度。说罢便让开道路。
更多人不愿让。只听有人喊道:“你怎能辜负大家对你的期待?!”
程千仞望了一眼,那个人他不认识,大抵未曾见过。
他突然有点想笑。并且不想走了。
平静反问道:“我为何不能?”
虽受惯生活磋磨,心智早熟,毕竟还是个少年人,面对千夫所指,戾气顿生。
‘大家的期待’到底是什么值钱东西?
江上捞尸,饥荒逃难,算账挣钱,我靠什么活到现在,难道靠的是‘大家的期待’?
张胜意不料他有此一问,众人也未反应过来,场间一时寂静。
程千仞抱着剑,冷冷扫过每一张面孔。
“你们寒窗十载,下苦功,花束脩,过关斩将进入南渊学院,就是为了让别人代表你们?”
“要荣誉,要声名,要全院敬仰,不自己去打,反要我来代表?我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他忽然爆发出骇人气势,大步行走在人群中。所到之处,众人不由自主让出通路。
“你们愿意让我代表,我却不愿意。”
“我不愿意做,没有人能勉强我。我不愿意听,便没有人能教训我。”
“我说完了。我就不弃权。现在你们能怎么样?”
在场南山学子不乏辩才出众之辈,却无一人与他对答。只是面皮涨红,愤怒地握紧拳头。
程千仞不想再看,转身离开。
待学生们回过神,开口喝骂“此人简直无礼无耻”,匆匆马蹄与命令呼号声已从四方响起。
“何事拦路?让道让道!”
因为人群聚集,道路堵塞,维持秩序的督查队黑衣来了,南方军部遣入学院的骑兵队来了,身穿金白两色北澜院服的学生也来了,正冲这边指指点点。
众人慌乱难堪,张胜意咬牙道:“大家散罢,别聚在这里,叫外人看笑话。”
气势汹汹的审判质问,变作一场闹剧。没头没尾散在落叶簌簌的秋风里。
消息却比秋风更快,飞速传遍全院。从医馆到骑s_h_è 场,从建安楼到北澜学子居住的客苑,无人不晓这场骂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