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玄镜不明白。
不只是不明白她的话,他一切都不明白。
但是他觉得阿青说什么都是对的,即便是理解人类的语言与他而言都是困难的事情,但是他想听阿青说话,他想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怕他的人在说什么。
于是她教他说话,教他修行,教他……杀人。
玄镜有时就蹲在山野的Cao丛里,看螳螂捕食昆虫,看鸟雀捕食螳螂,再看人类用弹弓将鸟雀打下来,他觉得生物之间相互残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有时候他也会看到母鸟保护幼鸟,那时他又陷入困惑。
搞清楚这一切对他来说过于漫长了,而这延续下来的不过是无边的迟钝里的一点又一点零星的火花。
他开始知道——阿青不喜欢他变得聪明,有时候她只希望他变成一个平面,做一个合格的镜子,只要十年一动,去给她寻一个新的r_ou_体就可以。
他经年日久地望着阿青映在镜子里的景象:有时她是一个肌肤白皙的少女,有时她是一个眼神妩媚的少妇,有时她将鲜花c-h-a在头上,有时她扮作男装,他从她的眼睛里去好奇人到底是什么,他看了又看,看不透。
阿青有时会对他将她年少时的事情,她如何曾经爱过一个人,直到她爱到了头,满身伤痕。
她对玄镜说:爱是一种会刺痛人的东西,爱同喜欢不同,喜欢总是会刺痛别人,可是爱却只会刺痛自己。爱是盲目的,你割下自己的r_ou_、剜出自己的心给别人,这是人类的弱点。
她又说,我给你生命,给你灵智,不是为了让你和人类一样有弱点,你是一面镜子,你没有自己的心,就不会割伤自己。
可是玄镜总想——正是因为他没有自己,才总是割伤自己。
但是阿青不听,阿青告诉他他想的一切都是错的,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阿青说,一个人喜欢一朵花,会把花摘下来,看着花朵在自己手里枯萎。可是如果一个人爱一朵花呢,他会为了这朵花断臂,剜心,宁愿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要让花完整,你要是以后遇到一个肯断臂救你的人,她肯定是很爱你了。
阿青又说,可是你是一面镜子,谁会傻到去爱一面镜子呢?
因他是一面镜子,修行久了,开始可以照出更多的东西——跳动的心脏,内里的骨骼,流动的血液……人心的恐惧与向往。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能看见,却不理解。
直到有一天,阿青让他带来一个女人。
以往的时候,他只是将她们杀死,像螳螂杀死其他昆虫、像鸟雀捕捉螳螂、像人类打落鸟雀。因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阿青很快就发现,杀死一个人会让尸体变得丑陋变形,让他把她们活着带回去。
阿青又说,不能吓到她,要好好地带回来,不然魂魄会变得怨毒。
玄镜陷入了一个困境里。他不理解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何是这幅样子,他试图去理解Cao丛里的蚂蚁、树上的鸟儿、河里的鱼,却一个也想不通。他为了带那女人回去,便在她家的周围,一日又一日地望着她,看她的过去,看她想要的东西,看她害怕的东西,后来时间久了,他觉得这个人有一些东西,一些属于人的东西留在他身体了。
最后,他变作那女人死去的儿子,三岁不到的孩子在门前玩耍,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女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极度怀疑自己是看瞎了眼,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追了上去。
玄镜一路追着蝴蝶跑,跑到那悬崖边上去,女人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着孩子的r-u名,明知道自己可能是看错了,或者是疯了,最后在他跳下山涧的时候还是奋不顾身地跳了下来,将孩子死死抱在怀里。
那一刻,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在他心底流动着,他不清楚那种东西的名字,只知道那是温的,是热的。
他用一阵风,将女人带到了山洞中去,交给了阿青。
他看着女人陷入环境,魂魄追逐着眼前的幻象,自己跳入了锁魂的罐子,他看了又看,末了,抬头对阿青说,似乎这个魂魄里有什么东西,留在他身上了。
他试图伸出手去,抓住阿青的手告诉她,那是一种温暖的东西,如同火花,一闪而过。
可是他的手冷得厉害,阿青一个哆嗦,甩开了他。
后来,他带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细小的东西留了下来,那些属于人的记忆,那些小小的温热的光,他靠着蚕食别人的渴望与恐惧来使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与此同时,越来越憎恶自己丑恶的面容。
不是丑,而是异类。
在这世上,没什么比异类更令人不安了。
那种感觉越来越深入他心,随着感觉的不断健全,他开始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没有自己。
他可以变成任何人,却没有自己。
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什么形状?他以前以为是自己衬托出了别人的样子,他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别人,却不知他一直以别人的存在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因他自己只是一片虚无。
这种恐惧愈演愈烈,愈演愈烈,直到这一个十年,他的灵智彻底健全为止。
他看见龙女,看见她眼睛里写的快乐,看见她喜欢自己变出的化身,他看见她同自己一样,一样的总是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一样的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他很少会和即将死去的女子说话,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他问她:总做一个好孩子,很累吧?
总按照别人眼睛里的形象塑造自己,很累吧?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不做一个好孩子,是什么样子呢?
那一次,他金属的心第一次跳动了一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是那种感觉很好——因为他们很像。
他了解她的恐惧,如同了解他自己。
所以他第一次做了一件违背阿青命令的事,他没有把龙女的魂魄剥出来,因为他不想。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但是这次不一样了。
他憎恶自己化成的外形,却又不愿将它脱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感,他既厌恶,却渴望变得和它一样,那种冲突在他的金属的心中不断涌起,快要把他撕裂了。
他看着她沉睡的样子,对她说:“我想我们都有一样的不幸的灵魂,小神仙。”
他从宝象国上方看见满街的花灯和恶鬼,在看到龙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那一瞬间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看见她就像看见他自己,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从任何地方看见过他自己。
但是他没有放过她,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知道每一个人都会留一些什么在他心里,但是她们会死去,这是规矩。
可是别人总留下一些温暖的东西,她却给他留下了一个撕裂的口子。
被粉饰已久的东西被她的出现撕裂了,那一瞬间他开始害怕。
就如同他现在疯狂地逃跑时候的样子一样。
他从龙女的脸上看见了阿青,也看见了龙女,两个灵魂在同一个身体里挣扎,一个举起了杀戮的剑,一个却赤手拦下。
那个被撕裂的口子飞速的蔓延,恐惧越来越大,他转头就跑。
既然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阿青为什么还要把他创造出来?
既然从一开始就要夺走,为什么到现在才迟迟准备拿走了呢?
可是他已经……不想还给她了。
玄镜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想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回到一个一片漆黑的地方去。
可是那安全的、山崖的入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清静若雪,身上带着淡淡的莲花香气,雌雄未辨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他害怕那种平静,因他不知道那是慈悲还是冷漠。
或许,本来就一样。
南海观音。
站在洞x_u_e前的人转过头来,仿佛早就料到玄镜会来这里,淡淡地问道:“那老头子是不是和你说,我百年之内都找不到你们?只要你藏好自己,一切都没有关系?”
他说道这里,忽得耸了耸肩,一副极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他不是个菩萨,倒是个流氓地痞一般,道:“唉,你不知道,我们神仙都不是好东西。”
他平静的挥了挥手里的一小节金色的棍子,道:“你也知道的,我佛家不杀生,所以咱们好哈讲话,别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不如你直接告诉我:我那宝贝徒弟现在在哪里呢?”
说着,手里的个棍子转了转,轻轻敲了敲玄镜碎掉的手臂,道:“我这个人吧,比较通融。你也知道,杀生不行,还有很多灰色|区域可以搞一搞的嘛。”
玄镜咬着牙,道:“我不知道。”
面前的观世音挑了挑眉毛,仿佛不介意他说的话,只是自言自语道:“你说什么?这边火山太吵了,我没听清。唉,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比较怕你和我耍小心思,所以把死火山搞活了,现在里头熊熊烈火,比外面太阳还要耀眼呢。”
玄镜愕然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唯一的后路,竟是就这么断了。
南海观音用安慰的语气对他说道:“现在你相信了吧,我们神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
他真的是个菩萨,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么?
彻底陷入绝境之后,玄镜只得捂紧了自己受伤的手臂,忍着痛,说了实话:“南天门。”
“她在南天门,和阿青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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