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那黄金王座上悠然走下,长袍拂过玉石铺就的地面,显然早已有计划于胸,冷笑道:“他与那取经人难道关系就好么?我怎么听说那和尚也驱逐他多次呢?既然如此,这世上没一个人看重他,没一个人在乎他,那他是生是死有什么区别?你西天无谓就是要一个说法,这好说。”
玉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冷,眼中几乎闪着冷厉的光:“只要再换一个一模一样的假货不就好了。”
我诧异道:“什么是……什么是假、假什么?”
玉帝道:“你且莫问。我只问你,这闯天闯地惹下大祸的猴子,可还有交心知己,生死挚友?”
我心想这家伙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一个看他的人也无,哪儿有什么挚友。
我说:“没有。”
玉帝又道:“他可有信徒信众,愿为他赴汤蹈火、死生不顾?”
我心想这家伙想要他死的可不少,要他活的,少。
我只能又说:“没有。”
玉帝逼近一步,继续问道:“那若是放一个与他形貌相似、更为温顺的猴子将他取代,可有人能辨别真伪,可有人能一眼认出?”
他说到这里,我都觉得孙悟空很可怜了。
托天托地孤身来到世上,既无父母,也无亲族,石头做的脑子人r_ou_长的心,传授他技艺的菩提老祖深知他要惹祸,压根不敢认他;救了他的师父玄奘跟他合不来,日日想赶他。反正天上地下认识不少神仙厉鬼妖族,怕他的居多,敬他的有几个,真心真意为他好的?
一个也无。
就是从这世上抹去了,谁会在乎呢?
我只能说道:“若是全然相似,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怕是这普天下的人鬼神魔只有一个能认出真假了。”
玉帝站在我面前,漠然望了我许久,道:“是谁?”
我无奈道:“自然是我。还能是谁?”
玉帝道:“我担心的正是你。所以观世音,这一次,你要站在谁那一边?”
他这个人,真的是很烦了。
动不动就逼人站队,不挑事他难受。
被他盯了半晌之后,我觉得这种糟心事不能我自己单抗,转头问如来道:“你呢?你怎么想?”
如来装聋作哑半天了,忽然被我扯住问个不休,只能敷衍道:“你不是养他养的日日心烦么,换一个听话的,你没准还难得清静?唉,这种事情你自己决定,我不知道啊。”
我问玉帝道:“你想我怎么做?”
玉帝道:“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不过是一只没什么人在意的猴子,为了避免他惹出更大的事情,你我要为天下苍生着想不是?不过是跳出一个假的混淆视听,到时候他自然来寻人问真假,这天底下就算是有人认出真假,谁会说出口呢?到时候打上离恨天来,只消我指认假的,将那真的打死便是,很简单不是?”
我沉默下去,无法回答了。
任由他死么?
我想了想,莫说是别人要他死了,这死猴子,我前几天还在咒他死呢。如今终于有个法子让他名正言顺死了,我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心口仿佛被人挖了一个洞,有什么正在流失着。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神仙,这个移花接木的法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既让那个麻烦精死的彻底,名声上又无比光明,玉皇大帝真是聪明啊,哪儿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呢?
可是一想到那个不断惹祸的麻烦要闭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寂寞地如同落叶一般死在尘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剜痛我麻木的心。
从任何角度上看,他不可或缺么?
不,他不是。
那他以后会是一个好神仙、好佛么?
不,我不知道。
他是一个变数。
一个被强加到我身上的变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减少这个变数带来的混乱。
可是当有一天,当我站在三十三天离恨天上,听着所有神仙里最有权势的人对我说:这个变数,终于可以被抹杀了,我却开始犹豫起来。
这个祸害啊,从一出生开始,便叫嚣着要从喉咙最深处发出声音,我嫌他聒噪了这么久,如今那声音终于要平息了么?
仿佛从我身上剜出血r_ou_,竟有刺痛的错觉。
他这个麻烦啊,真是在我身上扎了根。
见我迟迟没有做出决定,玉帝拍了拍我,道:“不急,你回去以后,再好好想想。时间还有的是。”
“你甚至都不需要回答我,我知道,你们西天的神仙,都清高得很。”
“你甚至不需要发出声音,连点头示意都不用做,甚至不用动一动眼珠子表态。”
他凑近了我的耳边,低声道:“不需要那么麻烦。但是如果你同意了,我相信我们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是的。
比起我以前需要无比艰辛地去给那泼猴解决的任何麻烦都不同,解决他这个麻烦实在是太简单、太简单了,简单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抹杀他,抛弃他,任由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死去竟然如此简单。
我只需要沉默便足够了。
沉默。
就够了。
和,所有人一样。
当所有人已经形成共识,我所需要做的竟是如此简单。
第125章 真假悟空
孙悟空这一路西行走的一点也不容易。
每天照顾一个叛逆期的师父就已经很让他绝望了,还要一路担心妖怪来袭, 师弟还是不是告个黑状找他的麻烦, 哪儿能和五百年前在花果山自由自在的日子比呢?
有时候他扛着金箍木奉, 觉得这活儿真cao蛋。
可是他冷静下来在想一想,他除此之外压根无路可走, 这五百年的时间里早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哪儿是他能左右的呢?
想五百年前,他在花果山大展英雄之际, 收降七十二洞妖魔, 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 头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黄袍, 腰系的是蓝田带, 足踏的是步云履, 手执的是如意金箍木奉, 也曾做过人上人,只可惜五百年悠悠光y-in, 那花果山被小圣二郎真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四万七千众只剩下七千不到的猴子, 这里头多少小辈早不认得他大圣爷爷是何面目了,再回去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连累同族,同遭天谴。
他当年收降七十二洞妖魔, 与多少妖王结拜,可这兄弟情谊甚至不足以让他们来五指山下看他一眼, 还哪儿有什么情谊不情谊的呢?
他想到这里,心里非但不苦涩,反倒是一片坦然:与天作对就是这个下场,他当年造反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的。
所以今天又和师父日常吵架以后,他被师父赶得远远地面树思过,他脑袋对着一棵树,心里头想想觉得自己没啥错,但是错还是要认的,毕竟菩萨讲了,他师父就这个脾气,要他顺着点师父。
菩萨还讲了,想当年他师父没被从西天赶下来的时候,就那倔脾气,菩萨见到都是要让三分的。
唉,既然是连观世音都要让三分的脾气,他顺着点挨骂的时候不吭声就是了,毕竟师父上辈子是连观世音都被他骂怕了的,自己挨两句算什么呢。
他这般想着,脑袋顶着树皮,对自己说道:“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几千岁的人了,不跟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屁孩生气。”
说完,很坚定地深吸一口气,非常认真地对自己说道:“悟空啊,你师父脾气不好,你多哄着他点。”
他说完以后,觉得包容给了自己无限的力量,让他离菩萨说的佛陀的状态又近了一步呢。
孙悟空觉得自己的状态真是太好了,以后要是见到菩萨可以给他炫耀一下,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有成佛的潜质了。
他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又从低气压变回满血状态,准备转身回去找师父同他认个错了。
忽然,眼前一晃,一个桃子在面前跳了跳,滚到他眼前来,粉红的外皮在绿色的Cao地里格外显眼,鲜明如同一簇小火苗似的,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孙悟空弯腰将桃子捡起,漫不经心地抬头一望,竟一瞬间怔住了。
犹如空气忽然凝固,气温骤降,极度的寒冷让他动弹不得。
竟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猴子站在眼前,两只猴子各自拿着颗桃子,抬眼对望着,竟犹如照镜子一般,半分不同也无。
只是对方脸上神色平静地多,显然早已料到这场景,只是漫不经心斜眼看他一眼,继续啃着手里的桃子。
见孙悟空不懂,那同他一模一样的猴子扬了扬手中啃了一般的桃子,嘴角挑起个冷冰冰的笑来:“怎么,不喜欢?”
孙悟空几乎以为自己正在梦里,下意识低头啃了一口那桃子,虽是丰盈鲜美的壳子,咬上去却一分滋味也无,味同嚼蜡,难吃得很。
他猛地将嘴里的桃子吐在地上,忽得掣出如意金箍木奉来,万分警惕起来,对那猴子喝道:“你是何方妖魔!”
孙悟空望望自己,又望望对面那猴子,说实话,若不是如此劈面逢迎,他哪里能想到对面那猴子就是自己呢?他风餐露宿多年,连几夜安稳觉都不曾睡过,早不知道自己变作何等模样,如今看那变作他样子的猴子,一时间才,猛地意识到,他这个昔日里意气风发打上九重天的齐天大圣,到今日是何等落魄的形容。
一袭破烂僧衣下头罩着个沾满灰土的虎皮裙子,一身猴毛打着卷,满身便是尘埃,满面烟火色,眼睛也因疲倦而暗淡无光,他这个妖怪,这个僧人,这个散仙——做的实在是太落魄、太落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