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唱下去,走到余真赐面前,俯下身,他就直起身子抱着我的上半身。我们交换了一个咸而苦涩的吻。
“入伙时买个家居电话,好不好。”我这不是问题,而是一句陈述。若我的承诺能成就余真赐一个机会去寻回他的人生,那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委屈。
注一:容祖儿的广东歌,《16号爱人》。
注二:陈奕迅的国语歌,《孤独患者》。
08
我叫Wing,最近开始食我一向不食的日本菜。我对于日本菜有种天生的厌恶,那些鲜红色的生鱼肉躺在一堆白得像僵尸脸的冷饭上,传来一阵阵酸味,分开一看,中间夹着一小团绿色。一种变异。它提醒我这是由一具尸体——一条可能半小时前还活着、在水里游动吸水中氧气的鱼——现在它为了成全我的饱足,被人机械式地剖开,死亡,用新鲜的尸体填饱无个人无尽的食欲。
鱼生是唯一一件红色而叫我厌恶的东西。
我见到一张涂着深红色唇彩的小嘴张开,嘴畔那件吞拿鱼寿司便被塞入她血红的口腔内,活生生的口腔碰上不久前还活生生的、隐藏于白色鱼皮下的肉,不知能否擦出火花。我看见那张深红色的小嘴合起来,鼓起的白晢的脸频密蠕动,随着咕噜一声,那些曾活过的如今变成一堆没有人能看见的残渣,顺着食道进入充满腐物的人体里——我说得不对吗?
我们吃下尸体,熟的、未熟的,尸体的尸体在我们肚子里被腐蚀性奇高的液体融解,面目全非,排出来后成为或棕色或涩绿色的、散发恶臭的一团。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实在的东西能比我们体内的运作情况更恶心。我们活于很多东西的死亡之上,那是我们很少察觉的。
那张深红色的小嘴微张,红得像吞拿鱼的舌头自红魔窟似的口腔露了个头,舔去下唇的一丁点酱油。她合上嘴,我将焦点放到她脸上。那双不算大不算亮的眼睛隔着透明的镜片微眯起来,她往我碟子夹了一件熟虾寿司,说:“你不喜欢食鱼生。我跟你来这里食了几次寿司,见你一食有鱼生的寿司,脸上就有种……我说不上来的神态。下次我们去食上海菜,好不好?”
好。
亚珊是一个很典型的年轻女子,她与我同年,做sales,卖小饰物。她平时上班打扮得好朴素,穿格仔衬衣、包腿牛仔裤、波鞋,脸上架着副粗框眼镜,清汤挂面的黑长发。毫无脂粉。那时我姨婆给我介绍亚珊时,就在一间酒楼,亚珊正正就是作这种打扮。亚珊是我姨婆在粤曲社结识的朋友的孙女,据说一直没有男友,我姨婆听见,便做鸡仔媒人,将我这个同样多年没有女友的男子介绍给亚珊认识。
我见了亚珊,心内没有半点悸动。之后我老实跟我姨婆说,我姨婆问:“你现在是嫌人亚珊不够漂亮?”
不是。
“那你是觉得人家亚珊不是个好女仔?”
好。我之所以知亚珊好,是见她屡屡为我姨婆添茶,划点心时选马拉糕、蒸鲮鱼球、肠粉这些清淡又容易咀嚼的点心,方便老人家食。她为我姨婆添茶时,是先添小半杯普洱,才倒入半杯热水,沟和了浓茶。毕竟老人家饮太浓的茶会削胃。
“你就跟亚珊来往一下,出几次街,人家是个好女仔,我知你也是个心归的后生仔,又顾家,一个月的人工有一半都拿回去给你阿妈当家用,每个月还储得几个钱,这些都是你阿妈跟我讲的。姨婆知,你们后生仔女要讲feel嘛!『Fee灵』呀嘛!你就跟亚珊出多三次街,看大家之间有无feel罗,若果无罗,当识多个朋友也是好事。”
我无法拒绝我这个鬼马的老人精姨婆,当下答应跟亚珊出街。
第一次出来,亚珊的打扮比在酒楼那次更糟,她依然没有妆点自己,身穿一件及膝卡其色套装裙,穿着一对黑色无款平底包头鞋,拿着一个连我母亲都不会用的老套手袋。她朝我一笑,我们闲谈几句,有时讲讲我的工作,有时讲讲她的。
“你跟我一样,这么早就无读书了。”
我无书缘。与其在中学再磨,不如早点出去工作。我还有个妹,她有书缘,我希望可以供她读大学。
“你工作搬搬抬抬,好辛苦。”
你工作不停要讲话,还要应酬麻烦客人,也辛苦。我宁愿搬搬抬抬,好过同人交流太多。我不惯看人面色,不喜欢擦鞋。
我们去了食第一次日本菜。回转寿司。亚珊拿第一碟寿司前先问我:“你喜欢食什么口味?”
玉子跟熟虾。
她拿了这两碟给我,我向她说声谢。她笑时,显出两个腰豆似的眼袋,她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晶光,看起来多了分别致。
结帐时我掏了三百元,没有要亚珊给钱。她问我食饱没有,我老实说:“未。”因为我本不吃寿司,刚才吃了很少。
亚珊带我去甜品店,请我吃了一客甜品,两碟小食。她一口也没吃,光看着我吃,跟我聊了几句。我们安静,又内向。结帐时,我正想掏荷包,她快我一步给出一百五十元,说:“这次由我给。刚才食日本菜你已付了三百元。我不习惯欠人,尤其是钱。”
我送亚珊回家,她说不用。我说:“最近治安不好,我至少要看着你平安无事行入楼下大堂。”她说:“像我这种女子,一个人行夜街都不会有危险的。”我说:“不要胡说。女人要珍惜自己,保护自己。”然后,她再也没说话,我目送她默默行入大堂。
第二日我姨婆就打电话给我,问我战况如何:
“怎样啊?亚珊虽然不是什么美人,但绝对是个好女仔。何况你也不是什么新鲜萝卜皮!”
好是好,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