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倾宇终是自恍惚醒觉。
半响,他从怀中掏出那条红色的长巾。
绯丽红巾已陈旧褪色,上面干涸了的血迹。方君乾曾带着它出生入死,他说要把红巾送予自己唯一认定、要与之携手老去之人。
然后,他把这条红巾,送予了肖倾宇。
弱水三千,我只饮一瓢。
从此以后,方君乾再也没有带过红色长巾。
因为认定了,
他是唯一。
即使人世间有百媚千红,
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肖倾宇冰冷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条红巾。
深情的、隽永的,
伸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红色长巾。
唯一的,
红色长巾。
“我走后,化骨成灰,跟这条红巾放一起,长眠袖手崖桃花树下……”
“那陛下呢?”戚无忧脱口而出,他很怀疑肖倾宇一旦离去,方君乾马上就会跟着他去。
其实不单他怀疑,所有人都有这种想法。
肖倾宇沉默了片刻。之后,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声音飘渺的仿佛从天际传来。
“这瓶药叫‘过客’,能抹去一个人记忆深处最爱之人。我走后,你就让他把药服下……”
戚无忧的手在颤抖……
“大倾不能没有他。国家根基未稳,国主一死,天下必将大乱。
“这样我死也难安。
“待他服下药后,把我的所有痕迹从史书中抹去。
“就让他……忘了我吧……”
忘了我吧……
忘了我吧……
忘了我吧……
肖倾宇轻轻地说出这句话,轻到让戚无忧以为随时会断掉,肖倾宇随时会扔掉手中的药瓶告诉自己他不再克制、不再忍耐,但肖倾宇手中的药瓶由始至终都握得很牢。
不知道该高兴自己结交这么一个睿智冷静的朋友,还是该痛心自己的好友能如此冷静得对待感情。
冷静,
这两个字此刻让戚无忧觉得格外冰冷、残酷,
正应了另外两个字,
无情。
戚无忧不语,举袖慢慢拭干泪水,好一阵才理顺呼吸。接过药瓶,嘴唇颤抖着想说点什么,可肖倾宇只是静静地一挥手,宣告谈话结束。
目送戚无忧离开后,肖倾宇顿时像被抽去了浑身气力,慢慢瘫软在榻上。
从此以后,他便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他今后的那个世界里,不再有他的存在……
待他走后,方君乾自会回靡丽红尘君临天下,妻妾成群子孙无数,然后福寿双至,寿终正寝。
也许这样,
最好……
理齐衣冠仪容,戚无忧踏出小楼大门,院中落雪纷纷。满地的积雪,在他履下悉索细响。
方君乾笔挺地伫立树底阴影里,厚厚的雪积了一肩膀。
他也没有伸手拂落,只看着戚无忧缓步走来,两人同时脚步一顿。随即擦身而过。
第一百九十五章
肖倾宇慢慢张开了双眼,一眨不眨地望住身旁。
方君乾安静地坐着,阖着眼,微垂着头,神情很平和,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
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心脏随着火光一明一暗而颤抖、悸动、痉挛……难受得想要将这痛楚的根源彻底挖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肖倾宇就一直看着他:
“方君乾……”
“怎么?”
“……没事。”
方君乾微微一笑,捧起佛经。
不说能懂的吧?你
是你的话。
不说我袖手江山倾覆天下只为与你相拥;不说你抛却一生千里相送同我生死与共;不说我们桃枝为约红巾定情红线结发碧落黄泉……
不说,就因为时间不够,才不说。
有足够的时间你可会细细聆听?怎么不知道你每次想说什么想问什么。
倾宇,相爱如你我,即使不说,彼此也懂。
毒发至今,肖倾宇便一直徘徊在昏睡和清醒之间。容颜一天天清减,精神却始终不错。
越近临终,肖倾宇睡的时间也越短暂,大多数时候就是挥毫篆书,为大倾呕心沥血撰写《定国五册》。
然而,有时方君乾梦中苏醒,总觉察一双明亮深情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轮廓……
那里,仿佛有他永远都看不够的东西。
写完最后一笔,肖倾宇搁笔,轻揉着眉心。
终于,完成了……
他竭尽心智编撰的《定国五册》。
有它,方君乾足以在二十年之内统一四国,并保大倾基业五百年!
“公子!”张尽崖忙上前扶住他,泪流满面。
肖倾宇平息了一下胸口钝痛,笑容依旧云淡风轻:“傻徒儿,哭什么?”
“公子、公子……”张尽崖愈加泣不成声!“我不懂……”
感受着徒儿的迷茫、痛苦、挣扎。肖倾宇身子一僵,秀气十指轻轻碰上张尽崖犹带稚气的脸,温和地替他揩去泪水:
“还好,
“还不知道情爱是什么。
“等你知道了,
“就痛苦了……”
无双公子肖倾宇留给方君干的,除了《定国五册》,还有他多年在各国布下的暗桩名单、情报系统以及忠诚骁勇的八十四云骑。
十六年以后,方君乾平定四国,统一天下,改年号为倾乾,论功行赏,大赦八方。
奇怪的是,在功臣席的最顶端,空着一个席位。其上,只寂寂安放着一张华贵轮椅……
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没有肖倾宇,就没有后世的寰宇大帝。
五百年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倾一场盛世染尽风霜,终于走到了尽头。
北方游牧民族一路攻城略池,杀入皇宫,结束了大倾五百年繁华。
当草原大汗从宫中搜出《定国五册》仔细翻阅后,感慨万千。
他说,此人智谋,深不可测,若与本汗生于同一朝代,哪还有本汗立足之地。
有资格与这绝世男子并肩看天地浩大的,
大概,也只有那一代圣君寰宇帝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正月的最后一天,京城大雪纷飞,地上足足积了一尺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