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言最怕的就是被他这么看。这双黑沉沉的眼睛像口下了咒的井,自己一掉进去就整个儿地糊涂了,任他要求什么都能答应。他略微默了默,才道:“我就是怕给别人知道了。”宋致白笑道:“这里住的人少,谁也不认识谁,没人操心别人家的事儿。即便家里知道也没什么,到时就说是离你学校近,图个方便。”
程慕言默默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虽然心里还影着种种顾虑,大片的底调子却还是欢喜安乐的:他喜欢跟自己在一起,愿意跟自己时刻相守着。这么想着,这份潜伏的欢乐便走到了明处,一路爬进他的眼底嘴角,在灯影下闪着细小跃动的光。
“又一个人傻乐什么呢?”等到晚上,宋致白靠在床头看了半天的书,一抬眼见他还坐在桌前,下巴撑在椅背上直瞅着自己笑,心道这人怕又犯了傻气,便手一招教他过来:“又琢磨什么了?笑得跟只猫儿似的。”程慕言走到床边坐下,依然满眼是笑地望着他,道:“没琢磨什么,就琢磨你。”
宋致白伸手捏住他下巴,拇指在他嘴唇上慢慢揉捏,一壁低缓道:“琢磨我有什么好笑的。”程慕言忍着笑道:“因为觉得你好呗。”宋致白“哦”了声点点头,继续慢悠悠地逗他,就跟逗小孩学话似的:“我有什么好的?自己怎么不觉得。”程慕言双手支在他胸口,对着眼睛瞅了半天,才极是认真道:“你大概真没什么好,但我就觉得你好——这是不是就叫‘敝帚自珍,拙妻自爱’啊?”
宋致白笑悠悠地斜了他一眼,放下手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放好手里的书。程慕言正奇怪今晚宋公子倒是好脾气,猛地身子一歪就被他拽倒在床上,跟着合身就压了下去:“嘴欠是吧?——看今晚怎么收拾你!”程慕言一边笑一边挣,然而宋致白是太知道他身体了,专挑那些最碰不得的地方下手,不知觉间两人身子便牢牢缠到一处,倒不知是谁更缠着谁。只是他给宋致白压在身子底下,正亲抚得迷迷糊糊地,忽然觉得他捉住自己的手,把一个冷硬的物件直往上套。他心里一个激灵,忍不住推开他支起身来,转眼往手上一看,原来是块英纳格表。
他一时怔了。宋致白从身后抱着他腰,吻了吻他肩胛:“喜欢么?”程慕言回头望着他,呐呐问道:“这又是为什么?”灯光从他低垂的眼睫间刷下来,那双眼睛都窝在那道暗影里,看起来竟像怪委屈似的。宋致白忍不住把他揽过来,合臂搁在胸前,故意玩笑道:“是我给你下的聘礼。”
程慕言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不说话了。他怕的就是这个——方才手上那么一凉一紧,心头竟是突地惊跳,只怕会是……当然自己一想也觉得荒唐。可谁知这人偏偏又这么说!程慕言此时是真有点恼了:你明知这绝不可能,还非得这么消遣我。
实则平日里类似的玩笑也不是没开过,他自己就整天占“宋二小姐”的口舌便宜,此时不知什么缘故,倒蛮不讲理做起不许点灯的州官——大概是因为,他今天教他觉得一切都是这般的好:在两人一起住的房子里,晚上坐在一旁,静静地瞧他看书……这气氛委实太好太真,好得真得就像一个完满长久的家庭,好到他消受不起,真到他不敢信。
宋致白见他一直垂着脑袋不言语,略一想便明白了他心思。他沉默了一霎,笑了笑道:“算了,不逗你了——慕言,过了今年,你就满二十了。”程慕言“啊”了声,转回脸怔怔望着他。宋致白抚着他额前散乱的头发,微笑着叹了一声:“二十岁可就是大人了!小东西真长大了。”
他手掌抚过他额头,滑落到脸侧拍了拍,低声说道:“这表就是我给你的成人礼。以后过的每时每刻,都让它给你记着——你长大了,不能老犯傻了。”他一边这么说着,暗自又有点怅然:自己其实是最喜欢看这人“犯傻”的。程慕言望着手里的那块表,只觉得心底发烫,跟着便浮上层酸软,却又不肯教他看出来,只低着头嘀咕道:“瞧你说的……就跟你是我妈似的。”宋致白笑道:“我还不是啊?又得操心你吃,又得操心你穿,生怕你冷了病了,再给炸着了,程少爷要想发个小脾气呢,我还得老老实实听着——”
他才说了一半,就见程慕言抬头直愣愣看着自己,眼圈儿竟有点发红,当下忙打至了,伸手轻轻一捏他鼻梁:“又傻了不是?都二十岁大小伙子了,能不能经得住点儿逗啊?”程慕言给他说得脸上一红,忙吸了吸鼻子,闷闷道:“谁经不起逗了?是我逗你玩儿呢。”说完身子一翻把脑袋埋进他胸口,默了半晌,忽然轻声说了句:“……反正你别想着把我当大人待。”宋致白微微一怔,情知程少爷这是在又耍赖撒娇呢,便轻笑道:“行,我就一直当你是个傻小孩儿。”他低下头去吻他耳缘,轻轻又道:“……就当你是我小孩儿。”
那晚到底没有再亲热,只是又拥抱着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宋致白便渐渐不再言语了。程慕言却依然大张着眼睛,睡意了无。凄白月色透过窗帘的缝隙探出点头,那只表在枕边擦擦轻响,水滴般渗进身边人缓长的呼吸里,一寸寸刻录着静夜里悄然溜走的时间。他像是才被惊醒,忽然意识到流年是这样快——实则穷人孩子早当家,本就是父母早亡,又赶上这样动荡的年代,他其实已被迫过早地成熟了;只是后来遇上了宋致白,对自己一味宽纵照顾,放纵他重新无赖地“犯傻”……是他让他拾回了自己过早失去的年少。
然而时间太过匆促,转眼两三载过去,年华渐大,再不能将少不知事作为遮挡和逃避的借口。他不是没认真想过他们之间的前途,情知这样的关系,势难期待一个天长地久的大团圆;他之前虽未恋爱过,但偶尔翻过几本新式小说,主人公为情势所迫无奈分别,都是十分的坚定坦然——届时学以致用,想必不难。他一向以为,只要持定了这个清醒认识,届时自己也能足够地洒脱。然而直到今夜,他才正视到这个现实:时间越久,自己就越舍不得。
就像方才,不过是听宋致白说了句“长大了,不能再傻了”,心头就隐隐沉了起来——他舍不得他对自己无限迁就的好。
但不论舍不舍得,到那一日总要面对;就如同愿不愿意,一个人也都必须成长。他知道那一天就在未来某个时刻静静等着自己,眼下不过才露出个针尖,顶在心头深处,茫然又微隐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