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连唤了好几声,程美云才深深吸了口气,微睁开眼,看了他半晌,竟开口极低微地叫了声:“阿康。”程慕言惊喜道:“姑姑,你醒来就好了——身上还难受么?想……”程美云眼睛闭了闭,口唇吃力翕动着,程慕言忙低头凑近她,却听她说的是:“阿康,宋家……为了和娉,你——你什么都别追究,送我回家——帮我,帮我看好和娉……”
他心里咯噔一跳,只叫了声:“姑姑!”声音便哽住了,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程美云双眼望定他,忽然颤声叫了句“阿康!”一滴豆大的泪珠便直滚下来。她眼睁睁望着他,极低微吐出一声:“别信宋家的男人——没下场……”
她跟了那个男人快二十年,抛弃了家族和名誉,给他生下女儿,陪伴他的晚年,直到他死在自己怀里。她曾是毫无怨艾,也曾相信过他对自己的真心。然而到了这一日,该当清算这一生的时候,才发现他对自己也不过如此——自己的收场,也不过如此。
——这一生情爱落到最后,生死关头,至真至重无非“夫妻”两字;任是怎样的两厢情好,能抵得上一纸天长地久的保证?
她这辈子已然是完了,不能再看着他也这么毁了——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抓紧了他手,指甲刺进他肉里,眼底迸出一点白亮的光,似是焦灼,又似是恐惧。她就这么直定定瞪视着他,半晌嗓子里才吐出一口气,眼色便彻底地暗了下去。
程慕言惊叫了声:“——姑姑!”一时只觉得腔子被掏空似的,空荡荡地疼。他看着她又茫然坐了会儿,才缓缓起身走进护士的值夜室,给宋致白通了电话,一切都似鬼使神差。直到重新回到屋里,打眼看见程美云的身子死寂地横着,心头一冷,就像赤脚踏进了冰窟,整个人不断地往下掉。他重新坐回床前,捉起她一只手臂,又低低哽咽了声:“姑姑。”眼泪才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宋致白匆忙赶来时,看护已经过来收拾遗体,程慕言默默坐在一旁椅上,脸色已看不出多少悲戚,只是眼圈红得厉害。他忙两步走过去,伸手抚上他肩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别太难过了,啊。”
程慕言肩膀微一颤,却没说话,也没看他,两眼仍旧是直望着床上的程美云。宋致白迟疑了下,又道:“听话,回去歇歇罢,剩下的事儿我来安排。”程慕言忽而抬头望了他一眼,只一霎又低下头去,嘶哑道:“不必了。姑姑让我送她回去……一切我自己来。”
这短暂的一瞬间眼神交汇,宋致白心底隐隐升出点担忧,却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便在他身边坐下了。其实接到电话之后,一路上他都在考虑如何安排这后事——程美云到底跟了宋老爷子快二十年,又生养了和娉,如若真是不管不问,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何况此番宋和娴又责任非轻。单就他自己而言,哪怕就为了程慕言,他也愿意厚待程美云的后事。但母亲遗训在耳,他倒不怕宋和娴折腾,只是担心在舅舅沈部长面前交代不过去。他真没想到程慕言能主动这么说,一句话解脱了他所有为难。只是心底暗自舒了口气之后,反而对程慕言生出一股难言的怜惜与愧疚,不觉暗中握住了他的手。
他掌心还是那么暖和,午后暖阳般包住他的手。程慕言却如同被火烫了下似的,急忙把手抽了回来。程美云临终的眼神像枚针,没根地扎进他心里,如此隐秘又深刻地疼。宋致白疑惑地转眼望向他,却见他眉心微微发颤,眼底又有泪光强抑着。
待程美云遗体收拾停当后,宋致白又去接了和娉过来,算是母女见了最后一面;为了回乡安葬方便,无奈只能火化了。和娉这般年纪,骤然间父母双亡,哪里还承受得住,等到程慕言要送骨灰回乡的前一日,更是哭得不可开交,好歹要跟他一道去苏州。然而程美云早年为跟宋捷文,早就和家族决裂了,临了却还要葬回程家祖坟,已然十分尴尬,若是再有个这般大的女儿一同跟去,简直就是笑话了。再者宋家也丢不起这个脸。程慕言只得耐心劝道:“路上太难走,我先送姑姑回去,过段时间就带你去看……”说着自己也难过起来,声音不觉喑哑了,只能两眼安慰地望着她,此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娉哪里愿意,只是扯着他的胳膊又哭又求,到后来简直撕心裂肺的,直听得一旁宋致白也心烦气闷起来,狠下心沉声斥了句:“行了,别哭了!你现在不能去。”和娉向来有些畏惧这个大哥,给他猛然一喝止,倒真是不敢再哀缠程慕言了,松了手怔怔站在当地,两眼依然哀求地看定程慕言,泪珠一滴滴地往下掉。宋致白转脸又叫了张妈过来,硬拖着她回房去了。他转回身望向程慕言,却见他脸色全然变了,打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愤怒灼热,就像块烧红的铁。
“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程慕言唇角都是微颤的,却仍极力压低着声音:“她现在没爹没娘,就还剩你这个哥哥,你就打算以后都这么对她?”
宋致白头次见他这副神色,一时也不知是该惊该怒,却丝毫没想到要解释,只是微挑着眉头,目色冷冷地瞧着他。程慕言沉默地瞪视他半晌,便蓦地起身擦过他身旁,疾然几步出了屋子。房门“噼”地一声重重扣死。那急促脚步敲在冷硬的地板上,仿佛夏夜里的一阵骤风疾雨,毫不留恋地越去越远了。
当晚因为有个必须敷衍的应酬,宋致白回到颐和路的新公馆,已是夜里十点多了。甫一进门,看到客厅里也不见人,心下不觉一闷。恰好佣人柳妈过来接他大衣,便故作不经意问道:“他还没回来?”这柳妈本是将他从小带到大的,算得宋致白身边最亲厚的老人儿,对他和程慕言的关系早就心里有数,因低着眼睛答道:“早回来了,一直在楼上。”宋致白闻言便径直上楼,走进卧室一看却仍没人,旁边书房的灯却还亮着。他稍微迟疑了下,还是走进去,温声道:“还没睡?”
屋里只亮了一盏台灯,程慕言微低着头坐在桌前,昏朦朦灯影从脸侧流过来,将他额角鼻锋勾成一道柔和清削的剪影。宋致白知道他还是在等自己,当下心里残余的那点气也都消尽了,走到身后揉了揉他头发:“快睡罢,明天一早可就得走了。”
“我不累。”程慕言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要是累了,就先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