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3)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已是初夏时分,这里虽比不上南京的酷热,也有些热气早浮上来,幸好雾多,到晚间就空气里就浸透了沁凉。宋致白沿着池边缓缓地走,转过回廊时模糊眺见花架子下有个人影,看着很眼生。他走近些仔细一看,才认出来就是头两天见过的程慕言。却还是那么低着头,就了身后的廊灯看书,连他过来也没发觉。直教宋致白疑心,他这两天就跟这木香树似的长在这里,根本没动过。

他忍不住走过去,问道:“怎么在这儿看,不怕伤眼?”程慕言闻声才抬起头,望向他怔了怔,方道:“宋先生,你好。”说完又带点窘意地笑笑,低声道:“屋里太闷,就这儿还透些气。”宋致白才想起方才席上只有程美云,倒没见他,想来是怕尴尬,便也不再问,只是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书,闲闲问道:“看的什么?这么入神。”程慕言道:“柏拉图的《理想国》,吴献书先生译本。”

宋致白随手一翻,正瞧见一句“汝自财产上所得之幸福,何者为最大?”当下忍不住要笑出来。程慕言见他眼底隐约的笑意,还以为是“心有戚戚焉”,便问道:“宋先生也看过?”宋致白忍了笑,道:“早年看过的,只是都忘记了。”程慕言迟疑了下,又道:“听姑母说起,宋先生也在中央大学读过?”宋致白点点头道:“是,当时还是在南京,念的商科,后来遇上开战迁校也就算了。”

他语气极是平淡,似是提及最无聊不过的往事。实则当年平津事变后,因为宋捷文固执,始终不信国都会轻易沦陷,拖到十分危急的地步才决定举家离开南京,一路上很受了些风波惊吓。待宋捷文一病,不满二十岁的致白只得结束大少爷的舒坦生涯,休学回来负担家业,算得上“受命危难之际”。好在宋公子天生颇为精干,又有母舅倾力扶植,几年下来到底支起了家门,教宋捷文也在一片满意与歉意里生出分依仗乃至忌惮。不过宋致白自己偶尔回顾这几年,倒不感叹吃了多少苦头,有几多不易,反而觉得早前那个膏粱纨绔分外可笑,就如这本被程慕言奉为真理的“理想国”——太过单纯的理想主义,除了被世道教训和嘲笑,此外全无用处。

他把书递还程慕言,道:“往后别这么着了。要是觉得天热受不了,我记得那边还有个空房,教他们给你收拾出来,靠着池子也凉快。”程慕言怔了怔,忙道:“那不必了,太过麻烦了——宋先生好意心领。”虽则是拒绝,眼中却自然流露出分感激,可见是诚恳领情的。宋致白道:“不过是个空房,多费不了什么功夫。”心中却暗笑,过于轻领人情,大概也是“理想主义”的症候之一。

他这般想着,又借了酒劲,不禁更想逗逗他,遂低声一笑道:“别客气了,好歹算是‘大表哥’,这点事总还应该。”“大表哥”三个字学着程美云的苏州话,听得程慕言不禁笑了,跟着想到自己口口声声的“宋先生”,不觉有点惭愧,倒真不好再推辞了,只得又笑笑道:“那么多谢……大表哥。”宋致白道:“那便成了。前头还有那么些人等着,我得先走了。”程慕言想起眼下正是宋父寿宴,越显得自己不合时宜,因歉意道:“今儿是伯父好日子,可我……”宋致白一笑道:“那些人你也不认识,去了也没意思,我且不过是勉强应酬。”程慕言忍不住玩笑道:“那宋公子怎么偷空不应酬了?”宋致白原本已转身走出几步,闻言回头了着他,笑道:“因为我也嫌太闷啊。”程慕言便也望着他笑了。

宋致白沿着回廊往回走,晚风夹着池上水气和菡萏清香,袅袅地蒙上脸来,倒把胸中氤氲的酒意撩得更是熏然。他走着走着,神使鬼差地回身一望,只见那人仍立在灯影下,池上粼粼水光映在脸上,显得格外清净明澈。一时心头砰然一动,竟浮上来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跟着却又暗笑自己鬼迷心窍:所谓的干净,也不过是因为年轻,过得几年体会到世情,也都是一样的——就和自己一样,和前头那熙熙融融的众人一样。

他一直认为程慕言也会变的,就像当初的自己是怎么一路变成了今日的宋致白。然而多年之后,他才发现,眼前人依然是池边灯下那个读着“理想国”的少年,程慕言对自己理想的坚持,始终不曾动摇过。

就如他对他的感情,在经历了多少岁月与动荡离合后,一如当年,不曾改变。

第3章

民国四十五年,十月十三日,雨

慕言:

原谅我近来许久未能给你写信。大概是气候的缘故,令琛入秋后便生病,久而转为肺炎,一度昏迷病危。他才不过三岁,婉贞昼夜守护他,我也在一旁整晚不能合眼,似乎一眼不看到他,心里便空得发慌。他整整昏睡了三天四夜,直至前日中午才醒,张开眼后极轻微地叫了声“爸爸”,我只觉是劫后馀生。当晚仍是惴惴不安,熬至更深才勉强入睡,却做了半夜乱梦,尽是那几年的人与事,像是累极了要躲回去——谁知竟是“唯梦闲人不梦君”。

我梦见自己与父亲并肩站在船头,从重庆渡回南京,一路上江水浩淼,他们从青白色的浪里翻涌出来,是大姐,和娉,戴铭诚,赵胜男……一个个都那般的真切亲近,只怪始终见不到你,我最迫切想见到的。我暗笑你还与当年一样,明知我想念着你,你也必定想念着我,却始终故意又固执地躲避,不肯来找我……

妻儿都已然在隔壁睡熟。房中只有宋致白一人,桌上台灯散着微薄的黄光,映见笔尖落在纸上沙沙轻响,声如细雨。此时他不禁有分错觉,方才的梦还未醒,或者是时光打了个转,一切又回去了十二年前。那晚细雨潺潺,头顶的黑伞在夜色雨丝中辟出一角静秘的天地,程慕言站在他身前,身子近得几乎贴上他胸膛;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反衬得他眼底隐隐散着光;他就这么微仰着头,目光扑朔地望着宋致白的眼睛和唇角,似在犹疑,可要就这般迎上去。

宋致白已记不真切,对程慕言的感情究竟是如何开始的。就像是江南梅子雨,当察觉时已然绵绵不绝,再追究不清第一滴是几时落下的。

大约也是个雨夜,重庆的夏季总是那么多雨。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应酬,出来时已带了三分酒意,独自开了车去往自己在永华道买下的新公馆。天黑雨大,山城道路又崎岖,他慢慢行在连绵雨水里,转过街角时前头的雨里浇着个人影子,看来竟有些眼熟;恰此时那人也就着车灯转回头,一张清削的脸庞便清清楚楚剥露在灯影里。宋致白一怔,忙停下车开了门:“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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