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也不再看他,转身几步出了卧室。身后的门势大力沉地豁然摔死,那声音惊得自己也是心里一跳。
他脚步笃笃地下了楼。客厅里暗黑一片,他也不开灯,自顾坐到沙发的一角上,闷闷地低头吸烟。时间已是深夜,佣人早就睡下了,然而他们吵了这半天,少不得都被惊起了,各自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捕捉动静。只是怕宋致白把气出在自己头上,没一个敢出来伺候的。过了好一会儿,只有柳妈走了出来,到跟前低低叫了声“少爷”,把怀抱的枕头毛毯铺在一旁的长沙发上,手抚上去轻轻按了按,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这一刻宋致白唯感到羞耻难堪,像是在众人前落了次荒唐的笑柄。想起方才和程慕言的激烈争执,也觉得幼稚可笑,但彼此说出的话却那般蓄意地伤人。他虽向来自负,却不是激烈的性格,情场上更是惯用温存手段。只是不知为什么,一遇到那个人便会特别忍不住。大概是真太习惯他了,也是太看重他了;私心里更有一点自以为是的主控欲:自己为这个人付出太多了,他必须得听从自己,没有半点保留和隐瞒——就像丈夫容不得妻子的私房,自己也受不了他还躲着自己藏下一点东西。
他不能容许他除了自己,还另外留下一点后路。
胡思乱想到后半夜,乏劲终于涌上来,想起明天还要继续各色繁芜的周旋应酬,也只能将就在沙发上休息了。暮春的夜晚还有些清寒,凉水似的一层层浸上来,把睡眠也冻成了隆冬的手指,身体的知觉时断时续,爬满麻木的僵硬。这般似睡非睡地也不知捱了多久,忽然隐隐觉得有人走到近前,自己露在毛毯外的手被轻轻放了进去:“……回去睡罢,这里凉。”
宋致白睁开眼,反手捉住那只手紧握着,少顷才轻轻笑了一声:“知道这里凉,看见我走还不赶快拦着?”程慕言俯身看着他,却没说话。隔着中间一段幽沉的夜,宋致白凝目往他眼底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一扯,把人整个拽进怀里,紧紧拥着,良久才极低地叹了口气:“刚才是我不对,那些话不是有心的。不准你往心里记,听见了么?”程慕言任他拥抱着,并不做声,只是手臂缓缓缠上他的腰。宋致白一手轻轻抚摩着他肩膀,又道:“可是你也不能有事瞒着我。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好到这个地步,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要记得我总是一心为你好的。”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且情直意壮。因为在他想来,即便自己有瞒他哄他的时候,也真是实心为他好的,无论他能不能理解。程慕言埋在他颈窝里的脸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有开口。宋致白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低声道:“……慕言,我真是一心想对你好的。”
“我知道。”隔了许久,才听见他微带哽咽的回音,缓缓如线缠在宋致白的颈子上:“我也是。”宋致白不禁笑了一声:“傻孩子。”便伸手捧起他的脸,低头在他眼睛上轻轻吻了吻:“……以后再不这样了。”程慕言“嗯”了一声,也低声重复着:“再不这样了。”
第29章
一句“再不这样了”, 仿佛欧洲小国间签下的彼此世代友好的外交协议;这夜过后,两人都小心翼翼克制住各自的脾气。宋致白像是要补偿那晚的口不择言,自此每句话出口前,都先要在心里详细审定;程慕言的态度也恢复了往日的温顺,只是更沉默了一些。一切都体贴温柔,似乎又回到最初相好的时候。然而这日宋致白在公司里忙中透口气,想起程慕言来,却不觉暗自气闷:“相敬如宾”是中国传统家庭的理想状态,他受的却是新式理念的影响,深知西方那句名言:“感情好的夫妻都是爱吵嘴的”。倒是自己母亲到了最后几年,对丈夫冷淡地敷衍、痛恨到鄙夷,连嘴也不屑与他吵——想至此,他却暗自辛酸地微微笑了:自己竟已往“老夫老妻”的路子上想了。
回首一算,和这个人已好了将近四年。从异乡回故乡,自战乱到和平。每一天都是与他在一起。就为了这个,自己也该珍惜他,格外对他好一点儿。
他望着窗外绿浓婆娑的梧桐,预备今晚回家后再与他好好谈一谈,把心里的症结都解开。
孰知这决心却最终没落到底。他趁午饭的机会,在就近的西餐馆里约见了戴铭诚,把准备好的一笔款子给他,只说是戴夫人投资的红利。戴铭诚看了数目吃惊,不肯收下,宋致白只笑道:“也不是给你的,少替嫂夫人做主张。”戴铭诚望着那笔钱,唯有摇头苦笑:“你这种人虽是祸国殃民,可真是哪朝哪代也少不了,也倒不了!”
两人喝着咖啡,聊了几句最近形势,说起对于准备中的军事行动,高层实权派中倒有不少十分期待,宋致白笑道:“看来国事一如商场,分赃不均,难免拆伙内讧。”戴铭诚道:“你别胡说,奸商做久了,真是看什么都是盘算生意经——其实我倒不支持真打。从鸦片战争到现在一百多年了,我们跟英国人打,跟八国联军打,跟北洋军阀打,又跟日本人打!还没打够么?好容易二战完了,大家喘口气,欧美都在忙着‘战后复兴’,中国倒又关起门来自己打!到时多少没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名将功臣,只怕又要死在自己人手里。”
宋致白玩笑道:“亏你还是党国的忠臣干将,专司特务工作,现在倒口口声声的‘自己人’,简直像是被共产党的宣传‘赤化’了!若都像戴二公子,只怕战事未起,党国便要自毁长城。”戴铭诚笑骂了一句,又叹道:“到今天是‘运筹皆赖高位,成败唯听天意’。职责所系,我也只能恪尽职守。”说至此他似乎迟疑了下,方才道:“不过我那边最近倒是在关注几个学校,特别是央大,一些左倾分子在师生里暗中联络,阴谋活动。”宋致白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什么意思?”戴铭诚不答,只是眼望着跟前的咖啡杯,淡淡道:“年轻人冲动,容易受激进论调的蛊惑。都是风华正茂,大好前程,可别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完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宋致白,一笑道:“当然,我也不过是提个醒。”
宋致白情知以戴铭诚的性格,话说到这地步绝非“提醒”这么简单,又想到那日程慕言遮遮掩掩的俄文书,心里一沉,转身便烧上来把怒火。他勉强和戴铭诚告别,回到公司把手头急务了结,便急冲冲赶回家里。柳妈迎上来接衣服,宋致白撞脸问道:“他呢?”柳妈见他气色不正,垂目低声道:“今早大少爷一走,程少爷就出去了,中午也没回来。”宋致白脸色更是阴沉,二话不说直奔楼上书房。西墙上立着两排齐墙高的书柜,里头除了宋致白的一些商学实用典籍和文件,都是程慕言平时看的理论书和文艺小说。宋致白打开柜子,把书册一本本翻开抖落,随手抛落地上。翻检了半天,除了几本观点左倾的《自由世界与必然世界》、《社会学大纲》《社会哲学概论》之外,一无所获。宋致白却更是焦怒,几步来到桌前,便又开始翻检书桌抽屉,却发现最靠里的一屉是上了锁的。他也来不及找钥匙,不假思索地抓起桌上的裁信刀,对准暗锁用力一撬,欧式橡木的板材豁然裂开道缝,指腹也被撞上来的刀锋划了抹浅长口子。然而此时却连疼痛也不觉得了——最上头正压着本“Man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共产党宣言),底下还有《共产主义论》等几部外文着作,那晚上他见过的那本俄文书也在其内。他一部部翻开,上头都用红色铅笔密麻麻做了标记,还有些随手记下的心得批言,显是十分信服感慨。他耐着性子翻检下去,忽然书里掉出几页信纸。宋致白捡起一看,“入党志愿”几个字赫然入目,忙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时间正是数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