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腰带 上——秉烛【完结】(75)

2019-06-09  作者|标签:秉烛

又或许我是睡着的,我以为自己看见的东西其实是梦。那么我每夜梦见的都是那个可以看见海的窗,还有海,还有天空。

人的梦应该是怎么样的?

人的睡眠又应该是怎么样的?

直到我看见回廊上打盹的女仆我才忽然醒悟,人睡觉的时候原来是要闭着眼睛。

我发现自己无法闭起眼睛,仿佛眼皮是我身体之外的一个部分。我只好捧着大部头的各种书籍看,我不喜欢里面的东西,至少我想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是应该微笑的,但是我没有笑。

我不喜欢它们,但是也不至于讨厌。我在每晚看艰涩难懂的数学巨作,背诵里面的内容,让它们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旋转。

我把这些当做睡眠。

那段时间我的每天都是这样过去的,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平淡得几乎一成不变。

“我可真不像个正常人,不是吗?”

“也许你只是在做梦。”梅曼揽住我,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一副爱困的样子。

“也许真的是在做梦呢。我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我的过去,毕竟有什么人是可以不用睡觉的呢?”

“有可能你只是晚上睡不着,”他想了,“或许你会在白天,坐上沙发上的时候,或者是坐在蔷薇园的时候睡着。”

“有可能,有可能吧。”我吻了吻他的额头,“你呢,要准备开始做梦了吗?已经很晚了……已经快要天亮了……”

“我很精神!”他睁大了眼睛,“快说,你的过去,你还没有说完。”

这条人鱼真是……

我无可奈何地笑着看他,接着开口。

其实我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多的精力,在那样……之后……还能说这么长的一个故事。

也许是这些事情在心里面沉寂了太久,一旦被唤醒就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

我能记住很多细节,却会记不清很多事情,但是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去世的。

那一天是老管家推我去墓园。浅金色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显得疏离而冰冷。我在墓园外看见攀爬垂挂的白色蔷薇,它们那样鲜活娇嫩,同墓园的气氛格格不入。那是种鲜艳的亮丽的跳脱的白。

母亲的黑色纱帽上也别着一朵白色的蔷薇。

空间仿佛被割裂一样,她的身边好像连空气都不再流动,那朵白色的蔷薇生硬而苍白。

黑色和白色,还有阻隔在其中的灰。

这样的色彩感在今后的日子里伴随了我许久,甚至如果不是爱丽丝的出现的话,我会以为自己已经再也分辨不出颜色。

我站在墓园中,送葬人的边缘,看见那个明亮的女孩分开黑色与白色突然出现。

我第一见到她就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在这叫人窒息的凝滞不动的时光里,我被她身上的跳跃色彩吸引,我的眼睛追逐着她,我居然不知道她是我的小妹妹,我的爱丽丝。

一整个葬礼上只有爱丽丝是鲜活的,蕃红色的长发,红色的公主裙和红色的小皮鞋——她仿佛一团火焰,让这凝滞的空气劈啪作响。

她一直欢快地笑着,但是没有人责怪她,因为她还那样小。

她懂得什么呢?

懂得死亡吗?懂得生存吗?懂得悲伤吗?

她懂得什么呢,我想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是在很久以后,事到如今,我才晓得也许在那一天无人知晓这之中的奥秘,除了爱丽丝。

我还记得当神父念完祷词,爱丽丝解下自己的蝴蝶结系在棺材侧面的铜环上。

“它会陪着爸爸的。”她转过头拉住母亲的手,剔透明亮地笑着,“爸爸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他在哪里生活,等到我们也去的时候就可以用这个来辨认彼此啦。”

我能够想象她美丽而清澈的眼睛里那种幸福而快乐的神情,她就那样仰头望着母亲,然后母亲哭了起来。

在此之前与在此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母亲哭泣,那个坚强而高傲的女人,在这个寂寞的墓园里,在这么多的送葬人的面前哭了起来。她紧紧抱着漆黑而冰冷的棺材,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哭声那么响亮而遥远,我近乎要觉得死去的父亲一定能够听到。

他似乎要伸出手将母亲揽在怀里。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冷金色的阳光终于被云层完全遮盖,雨点零散地下落。

母亲哭了很久。没有人去劝慰她,因为我想,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做不到。

爱丽丝安静地坐在母亲的身边,她握着母亲的手,面颊贴着母亲的面颊,而母亲拥抱着父亲的棺木。

我想那才是一家人。

在一整个葬礼上我没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泪。

我想起那寥寥可数的几次,父亲揉着我的头发,温柔地对我微笑着,我感觉到这种柔软的情绪,我猜测这就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爱。所以我知道他爱我,因为我想我曾感受过。然而我知道这件事就如同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只知道结果却并不明了过程。

父亲终于被安葬之后雨开始下得大了起来,人们开始离去,母亲就好像根本没有哭泣过一样神色如常地走到我面前。——如果不是因为她红肿的双眼的话我真的会觉得那是我的错觉。

“苏,走吧,我带你回去。”

她始终不适应我的名字,也许这是个中国词汇一样,她每一次念起都会显得怪异。我仰头看着她,雨水落在我的脸上就仿佛是我在哭泣一样。母亲俯身用手帕帮我擦去那些雨水。

每当离别,必会遇见雨水天。

“我答应过你的父亲会好好照顾你。”她这样说着,就好像是在对自己做出某种警告。

“是的,母亲。”我这样回答她。

她像一个真正的慈爱的母亲一样推着我走回人鱼城堡,这也是我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别人面前,在母亲与我对话之前,几乎没人注意到我。在此之后,她对别人宣布了我的身份,她说我是人鱼城堡的少爷,是继承人之一,但是从未对别人提及我私生子的身份。

我很感激她。

但是我也能够察觉出来,她不爱我,甚至恨我。

这也仍旧如同我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我知道结果,却无法了解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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