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忆起羞涩青稚的笑容和温柔得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眼睛,回忆起他画的有关我的每一幅画,回忆起他为我唱的每一首歌,回忆我们一起躺着遥望星空,回忆他握住我的手,走在前面,似乎会为我遮挡一切风雨。
……我不知道,我竟然如此思念他。
而这种思念已经足以让我明白我迟钝的情感,即使这份情感多么地不可思议同惊世骇俗——我想我爱他。
我爱上了他。
我爱着卡尔。
这样的情感太过沉重,令我疲惫不堪。
卡尔杀死爱丽丝的事实,阿止所说的他令我们家破人亡的控诉无时无刻不与我的这种情感冲突战斗,我从未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憎恶怨恨自己。
然而憎恶和怨恨远不足以帮助我将卡尔从头脑中驱逐出去。我越想从这种情感中得到解脱,它就越像春日疯长的蔓草一样侵占我的所有思绪。每一点细微的相似之处都足以把我引入对卡尔的回忆中,我们共同生活的那一年的每一个细节从未这样清晰地展现过。而那些模糊的部分……它们让我想到卡尔对我记忆做出的修改。他对我隐瞒了什么?我想到离别的时候他那哀伤眷恋又充满苦痛的眼神——一种大胆的猜测浮现出来。
他所更改的,会不会是我同他相爱的记忆?
我越劝说自己这猜测太过荒诞无稽,它就越发鲜明地占据我的脑海。从此之后,记忆的每一点滴都会若有若无地引我向我们之间可能早已产生的恋情而去。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痛苦的恋爱使我疯狂,但是在我眼中,所有的迹象,每一点细节都已经显示——我们的确曾经是一对恋人。
然而这样的结论更加令我痛苦了。
他为什么要改变这部分记忆?
他说永远不愿意伤害我时的神情和声音是那样地鲜明。
对此我只有一种解释——阿止对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卡尔知道他和我之间有着仇恨的阻隔,他不希望我为选择而痛苦,所以才会帮助我遗忘。
但是我要怎么才能遗忘他?
我在清醒时追逐生活中同他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的记忆,在睡梦中追逐他朦胧的幻影。
我不断抚摸着他唯一留给我的——他的心脏化作的宝石,猜测没有心脏的他到底会有怎样的境遇。我想到人鱼角的人鱼茉莉,他会不会跟她遭遇一样的下场?
我向阿止询问有关卡尔的问题,他敛去笑容沉默地看着我,很久才说:“你还没有准备好。”
我该准备什么?他发生了什么?
不明不白的担忧如影随形。在夜晚我总是幻觉听见卡尔在我耳边絮语,时而又是他痛苦呻吟的声音,他愤怒嘶吼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城堡的墙壁间回荡着,同风声参杂,逐渐幻化成爱丽丝对我的质问,无数人鱼的亡魂对我的诅咒。
为了躲开这些虚无的声音,我夜不能眠,只有在白天嘈杂的噪音中才能够睡着,黑暗使我害怕,白天雪地反射的日光才能给我带来稍许的安慰。
原本恢复的健康退回原样,我和阿止都没有提起关于这个的原因。我们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我明白他早就察觉了我的异样。
我知道他对我感到失望。
直到有一天,我在睡梦中辗转,浑身湿透,呼唤着卡尔。
我知道我叫的是卡尔,但又觉得仿佛不是“卡尔”这个名字。我目光虚浮,身体燥热,心脏疯狂地跳动——
被我惊醒的阿止摇醒我,先是紧张担忧地看着我,然后下一瞬间他洞悉的目光令我感到羞愧难当。
他什么也没有说,穿衣离开了卧室。
是……春梦。
这幅瘦弱的十二岁的身体并不能让我尝到完整的性爱,然而梦中那些交错的甜美与亲密已经让我无法自拔。卡尔漂亮的身体以及美好的声音使我几乎想要沉溺在梦中永不醒来。
然而同时,这空茫的滋味又叫我如堕地狱。
我都……做了些什么……
匆忙整理好自己,我在城堡中寻找阿止,最后在塔楼的望窗边找到了他。
太阳还未升起,远处的天光泛着微弱的青灰色。风从塔楼的望窗穿过,在冰冷的石墙上撞击,发出刺骨的呜呜声。他看见了我,一言不发,将我抱到窗边。
灰蓝色的大海翻滚着,一月,近岸的海水冻结。积雪将陆地,天空以及海洋连成一片。
寒冷的风让我瞬时清醒,寒意浸透入骨髓。这青灰色的世界将无边的压抑投来,叫人呼吸困难。
“哥哥。”他的声音几乎冻结在冬月的寒气里,虚无地似乎马上会被猛烈的风吹散。他这样说,却没有看我,“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都告诉你。”
三十三
我有很多事想要问他。
有许多疑问,无时无刻不在我头脑中盘旋。
然而当他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却又沉默了。他的神情,话语,无一不叫我沉默。
我甚至觉得我害怕他。
害怕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你为什么不问了呢。”在漫天的风雪里,在狂风呼号的高塔上,阿止抱着我,他的怀抱是温暖的,这让我想起我们在母体中是不是也一样这般互相偎依?我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因为我知道他明白我想说的一切。
“这个故事太长,总是让我难以抉择应该让你从哪部分开始知道。——就从你开始说吧哥哥,从你十二岁离开的这件事情。”
他拉起我的皮毛领子,在这肆虐的寒冷中为我筑起一段温暖的墙。
“那时候我满心以为你还会回来的,因为你跟我说你是去医病。我每天擦着自行车,想也许第二天你就会在我面前出现,然后跟我去周游世界。我的生活除了妈妈就只有你——你没有对此感到疑惑过吗?也许当然不会,因为从出生开始,我们就跟外人隔离。我们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成长,没有上学,没有见过集市,是真正的与世隔绝。外面还有更多的人这件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就好像是一个符号,一切的只是都是妈妈教我们的,所有的世界都是妈妈给我们看的,我甚至觉得‘其它人’就好像是故事里的任何主人公一样,是薄纸片儿上的一种记录。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要娶人鱼公主的故事吗?——现在想起这件事情真是残酷,你倒真的是和人鱼生活在一起了。”
——这句话使我不安地转开头。
“但是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人鱼。我只想我和你是永远不分开的。如果有那么一种仪式,是将两个人结合在一起,那么在我的仪式中,另外一个人必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