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深不懂声色地端起酒杯,喝了口酒——
味儿不对。
他黑着脸拿过桌上的酒壶,掀开盖子一看,里头是一壶酸香可口的米醋。
这个小肚j-i肠的混账!
杯子里原本盛的是酒,傅深喝了一半后提壶添了半杯,也没仔细看就喝了,那味道简直难以形容,从舌尖直冲到天灵盖。在御座下首监控全场的严宵寒看完了整个过程,在傅深抬眼之前默默地转过了头。
第三盏酒,宰相举杯,百官起身,齐贺元泰帝寿与天齐。
第四盏酒,皇后以六宫之首代各宫院嫔妃,贺皇帝万岁。
数曲舞罢,换百戏杂耍上场,扮的是王母捧仙桃,天女散花,一阵纷纷扬扬的花雨飘落,薄雾般的轻纱向两侧飘散,现出一个童颜鹤发的清癯道人身形,手中托着一枚光泽莹润的金丹。
傅深眸光一凛,伸手拉了下旁边关亭侯的袖子,悄声问:“那道士是哪来的?”
关亭侯笑道:“敬渊你不知道,这是清虚观纯阳道长。上月陛下患头疾,杨国舅举荐了这位道长,丹方果然灵验,陛下便把他接进宫中供奉。”
傅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说,狗屁的灵验。
历代帝王,有哪个求仙问道宠信方士的最终能长命百岁?元泰帝本来就多疑,再放个道士在他身边煽风点火,谁知道以后会带出一股什么歪风邪气?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迟早要变成祸根,引得朝廷动荡,国无宁日。
纯阳道长一副世外高人相,摇摇摆摆地走到元泰帝面前,用一种奇异的缥缈音调扬声道:“陛下请。”
元泰帝倾身向前,拈起金丹——
傅深突然厉声喝道:“陛下小心!”
他掌中扣着两枚枣子,指尖一弹,只见两个黑影破空飞去,迅疾地擦过元泰帝胸口,被他伸出的手臂阻拦,最后沿着龙袍骨碌碌地滚落到地毯上。
几乎是与他同时,严宵寒冲过来,将纯阳道长掀翻在地。
元泰帝一脸茫然,心脏砰砰直跳,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按着御案的手微微发抖。
底下早有内侍将枣子拾起呈上,元泰帝对着窗外明亮天光一看,那两枚枣上竟各钉着一根寒光闪闪、寸许长的钢针!
万寿宴上,皇家供奉的道士竟敢试图行刺皇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元泰帝脖颈青筋条条绽起,气得浑身发抖,高声喝道:“傅深!严宵寒!怎么回事!”
这场景多少有些讽刺,在生死一线的危险关头,元泰帝潜意识里唯二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忌惮不已、用尽办法打压的傅深,另一个是不久前才被他重新起用的严宵寒。
疾风知劲Cao,板荡识忠臣,可惜忠臣早已被他亲手摧折。
“陛下容禀,”傅深在心里叹了口气,出列道,“这j-ian人意图不轨,欲借献金丹之机行刺陛下。臣施救不及,只得出此下策,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勿罪。”
元泰帝道:“将托盘呈上来。”
傅深立刻道:“陛下小心,那托盘恐有古怪,内置机关,只要一拿起金丹就会向外s_h_è 针,为免误伤,陛下还是让……让飞龙卫来拆吧。”
魏虚舟带着几个禁卫将纯阳道长五花大绑起来,严宵寒则拾起地上托盘,仔细检视,发现侧边上果然有两个并排的小孔。拿给皇帝看过后,他从果盘里找了把银刀,小心地撬开了托盘的夹层。
绸缎下只有一层薄木板,放金丹的地方开了个小圆口,使金丹与盘中机括相连,只要将金丹拿起,重量变化,牵动机括,就会向外s_h_è 出钢针。
待命的太医抱来一只小犬试毒,从枣上取了一枚针刺入肚腹,不过数息之后,那狗已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而亡。
针上抹的果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幸而傅深坐的近,眼神又好,心细如发,才敢大胆出手,电光火石之间救了皇上的命。倘若当时一念之差,元泰帝没有允准傅深赴宴,换成在场其他人,此时大概已经要给元泰帝准备后事了。
“纯阳,朕待你不薄,”元泰帝胸膛不断起伏,冷冷地逼视着他,“你为何要谋害于朕?”
那纯阳道长也不是个凡人,死到临头,居然一脸平静安宁,对元泰帝的暴怒视若无睹,五花大绑之下,竟然喃喃地念起了《道德经》。
一场寿宴险些变成血案,再配上纯阳道长分外缥缈的嗓音,那场景诡异的瘆人。在场的文武官员个个起了一身j-i皮疙瘩,严宵寒见他咬死不说,低声吩咐道:“把他的嘴堵上。”
元泰帝道:“带下去审。”
有飞龙卫在,三法司不敢上来揽这个案子,魏虚舟把人带下去。元泰帝在御座上阖目平复了片刻,缓缓睁开眼,忽然厉喝道:“杨勖,你推荐的好人!”
杨勖面如土色,当场摘了官帽伏地请罪,叩头不止。杨皇后是他亲妹妹,也脱不了干系,忙跟着要跪。
谁知她刚从座上站起来,忽地面露痛色,捂着小腹踉跄了几步,腿一软,跌倒在高台之上。
元泰帝唬的慌忙起身:“皇后!……太医?太医何在!”
这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血!皇后娘娘流血了!”
如惊雷落地,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皇后。
正午之时,天光大盛,照的殿内明亮堂皇,只见皇后凤袍委地,正在她身下的位置处,一圈黯淡的深红色渐渐蔓延开来。
在场官员虽然全是男人,但大多都有家室,这种场面哪怕此前没见过,也能大致猜出个八’九分。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上前,不让挪动皇后,神色凝重地为她号了左右手的脉搏,最后满脸绝望地朝元泰帝磕了个头,感觉别说乌纱,就连自己项上这颗人头都有可能保不住了。
“禀皇上,皇后娘娘已有两月身孕,只是从脉象上看,是小产前兆……这一胎恐怕危险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元泰帝突突跳动的太阳x_u_e上,那凤袍与鲜血在视野里扭曲成怪诞的图案,女人苍白的脸上带着悲痛的神情,可那红唇灼灼,在他眼里,却仿佛是无声的示威与嘲笑。
骗子!都是骗子!
怒急攻心,一口痰卡在喉头,元泰帝正欲大发雷霆,却突然感觉身体一歪,整个人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场面顿时失控。
“皇上!皇上!”
第35章 对谈┃我给你们脸了是吧
元泰二十六年的万寿宴, 以百官贺寿、万民同乐为开始, 以皇帝晕倒、皇后流产而告终。
严宵寒急着回去处理案子,只能送傅深到东胜门。他让小太监出去叫严府家人到宫门处等候, 趁着四下无人, 躬身抱了抱他, 叮嘱道:“这案子不知道要审到何时去,晚上不用等我, 你早点睡。”
傅深大概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闻言点了点头。
严宵寒又道:“我看你刚在宫宴上也没吃好, 回去再吃点东西, 别饿着, 别忘了吃药。”
傅深终于从思绪里抽身,拉着严宵寒的领子将他扯到眼前,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在他嘴唇上撞了一下, 颐指气使地道:“年纪轻轻的, 学什么不好学老妈子, 给我闭了,不许叨叨。”
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严宵寒啼笑皆非,心说平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这宝贝侯爷还不领情,下回就应该让他三天下不了床,他才能体会到老妈子的可贵, 学会知足。
两人只来得及温存几句,那边小太监便回来复命。严宵寒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他换上一副铁石心肠,转身回到北狱时,又成了那个心狠手辣的钦察使大人。
傅深一回严府就把自己关进屋里,吩咐别来打扰,下人们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也没人敢劝,连杜冷都被挡在门外。直到傍晚,有人大着胆子来敲门请他用饭,战战兢兢地说他如果不吃饭,老爷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这话一出,杜冷就觉得要糟。傅深这种上位者,最讨厌别人威胁他,别说一个严宵寒,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果然,傅深在屋里冷冷地道:“我给你们脸了是吧?”
那端着饭的侍女都要吓跪了,眼里汪着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杜冷于心不忍,正要打发他走,忽然听见傅深道:“……算了,拿进来吧。”
咦?!
作为北燕的军医,杜冷太知道傅深是个什么德行了。他在军中说一不二,一旦发起脾气来,那就是雷霆震怒,六亲不认。积威之下,少有人敢直撄其锋。这脾气放在正事上还好,在日常生活中就显得格外油盐不进。杜冷曾因逼他吃药而被他拎着领子从营帐里扔出来,实在不能想象这个只撂了一句话就退让了的人是他认识的那个靖宁侯。
傅深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他一听见侍女说的“老爷会生气”,就想起那天严宵寒对他说“我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他都那么喜欢自己了,为他退让一两步又算的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遇到不顺心的事,回来朝家人'妻儿撒气,那还算是个男人吗?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外如是。
皇宫里一直忙乱到深夜,皇上下午醒转过来,拖着病体发落了皇后和杨勖。究竟是什么引得皇上如此大动肝火,个中秘辛不为外人知,严宵寒倒是听的清清楚楚,甚至还有点遗憾怎么没顺手把太子也收拾了。
不过经此一役,太子身上的恩宠,怕是要彻底没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