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往外说去——”他笑了起来,带着孩子似的顽皮,“我带它出去溜溜。”
那只狗与梁老头十分熟悉,被抱着也完全不挣扎,只是依恋地待在他怀里。甚至在梁老头把它抱到院子里放下之后,它也并没有立即撒欢似的到处跑,而是摇着尾巴贴着梁老头的小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哎呀,”梁老头爱怜地摸着它的脑袋,“我可不敢给你吃东西了。”
他抬起头对着李知之解释道,“它特别像我在家里养过的那只,连动作也像。”他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已经和李知之说过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我原来的那只,不小心吃了老鼠药,被毒死了。”他的笑容微收,“后来我就不敢再养狗了。”村子里鼠蚁频繁,几乎每家每户都洒了老鼠药。
他正要再继续说什么,原本挨在他腿边的土狗忽然跑向了远方,绕了几圈又再奔跑回来,也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直直地冲向正打算坐下的梁老头想要扑到他的身上,可梁老头毕竟人老了,腿脚不怎么站得稳,被它这么一扑,差点就要摔倒。
李知之急忙上前扶住老人,匆忙之中,他的手直接按到了老人的胸膛之上。
那里安静得就和十几分钟前的院子一样,没有鼓动,一片死寂。
“你……”李知之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仍有些惊魂未定的老人。怎么会?
“啊,被你发现了。”梁老头好不容易站稳了,他抱起地上的土狗,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头以示惩戒,却又轻描淡写、仿佛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似的,面对李知之。“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李知之仍处于震动之中。
难怪,先前老人情难自禁时,他并没有看到他流出的眼泪——原来那并非他忍住了,而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有泪也不能流。
他忽然抓起老人的手,也放到自己的胸口上。“我……我也是一样的,爷爷。”
先是困惑,紧接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老人的表情变得与他一样震惊,甚至还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怜悯。
“这……这怎么会呢?”他喃喃问道,“我本来就有癌症,早就离死不远了。可你还这么年轻,只比我孙子大上一些——”
敞开心扉地谈了那么久,居然谁都没有发现,面前这个与自己年龄差了半个世纪的人,竟然也和自己一样,是一具死得彻底、本不该存在在这世界上的尸体。
梁老头说不出话了。他想到之前自己劝慰这个年轻人的话,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家里人呢?”梁老头忍不住问道。这样一个年轻人突然就没了,那他的家人一定比他更难以接受。
“……他们都已经不在世了。”李知之苦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阿望:(读)‘被留下的人永远都是更难过的那个’
李知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暗示了!脸伸过来
阿望:(听话)
李知之:亲你一口,总可以了吧!(叹气)
阿望:(点点嘴唇)这里也要亲
李知之:驳回!贪心是唔——(被亲)
第70章
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李知之并未隐瞒自己的死因——自己做过的事情,即使被证实是个错误,他也不屑于去否认。
大概是出于年长者对于年轻人的惋惜, 梁老头看起来比他还要更难过一些。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无言地拍了拍李知之的肩膀。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回忆起两个月前,那个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 “那几天全身都痛,药也吃完了。我那时候还没来这里, 就住在垃圾场旁边的一个棚子里, 谁也没有, 只有我,和臭烘烘的垃圾。”
那一定是个漫长,痛苦, 孤单的过程。器官渐渐地丧失功能,先是肝脏,再到肺部,在停止呼吸之前, 大脑完全能够体会到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接近死亡的。
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什么呢?是挂念着仍在找寻他的儿子,亦或是他这不算短暂的一生?
即使梁老头不怎么记得日期, 但是李知之敢肯定,他绝对也是在那个日子离开了人世间,变成了一具苟活着的尸体。
只是这完全是个意外,并非是李知之主动搜寻的结果。可这也真是过于巧合了。他叹了口气, 将自己捡到了一只老猫的事情对着梁老头全盘托出。
“……先前我一直不太明白它为什么主动逃家,现在我知道了。”
早在他还在读书的年级,明明就有看过象冢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大概是两个偷猎者为了获取价值高昂的象牙,日以继夜地追踪象群,终于让他们蹲守到了一只忽然离群的大象。原本打算立即捕杀大象,可另一个偷猎者却忽然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老象并非走散,而是故意离群,并且朝着某个方向直直前进。反正猎物也跑不掉了,带着一丝好奇心,偷猎者们悄悄地跟在老象的身后,直到它穿越密林,停驻在某个地方。
——那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巨兽的骨骸从底部堆积成山,颜色森白可怖,令人不敢多看一眼。老象慢慢地走了进去,卧倒在地,静静地等待死亡。
结局当然是两个偷猎者们带着大量的象牙回到了家乡,赚得盆满钵满。虽然是个三观不太正确的故事,却让李知之印象深刻。
大象,与他捡回来的老猫,以及今天才发现与他同为死者的梁老头,全都是一样的——他们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于是决心离开,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前往死亡的旅途。
他们有着李知之没有的勇气与决绝。
“还有这样的事情?”梁老头吃了一惊,立即便反应过来,也是不住地叹气,“动物是真的很有灵x_ing,养熟了,养久了,也和人没什么两样了。”
他看向面露犹豫的李知之,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老实说,如果李知之一开始就知道猫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家出走,那他绝对不会去寻找失主了。可偏偏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就是让他如此巧合地碰上了田厘子一家人。
“我想——至少让它和那个小姑娘道个别吧。”最终,李知之作出了这个决定。
也许这也不仅仅是为了让那个小女孩高兴,也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更是为了弥补他心中的一个遗憾。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的父母,病重卧床、意识模糊得听不到他呼唤的爷爷n_ain_ai。
如果,如果结局只能是离别的话,那么,至少也让我们好好地、正式道别,再挥手分离吧。
这一刻,李知之忽然又释怀了,仿佛是放下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沉重巨石,连身体都轻松了不少。也许,他所缺少的,只是一声“再见”。
相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李知之已经完全摸清楚了家里那只猫的习惯。比他自由,比他随意,更比他固执。李知之完全没有把握说服老猫回去见上自己的家人一面,只能求助于仿佛对动物很有一套的梁老头。
梁老头自然欣然答应了他的请求。
可回到家中的李知之,却在第一时间内被气得不轻,差点就想把这只又到处搞破坏的猫直接扫地出门。
一地的狼藉就不必说了,仿佛进行了一百次猫狗大战似的四处都是破碎的纸屑。最令李知之无法置信的是,他明明已经把重要的物品锁进了柜子了,可那明晃晃敞开的柜门,却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天真一般。
这猫究竟是怎么打开柜子门的啊?!
难道还真成精了不成?
忍住、忍住,不能对一只猫生气,李知之再一次地做着心理暗示,同时把锐利谴责的目光投s_h_è 向那只一脸无辜的白猫。
猫乖巧地歪着头,坐姿端正优雅,一脸“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的无辜。信它就有鬼了!李知之蹲下.身来,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想要训斥它几句——可在猫讨好地把毛茸茸的尾巴缠上来时,他却又忍不住心软了。
算了算了。李知之捂住脸,既是好笑,又是好气。
“如果你再顽皮,我就找阿望来惩罚你。”最终只是轻飘飘地警告了这么一句,李知之便完全原谅了那只恶意卖萌的、按照人类年龄换算已经是和梁老头同样年岁的老猫。
比起一脸冷漠的阿望,猫更习惯于亲近他——也许是他看起来就是很容易心软,很好欺负的人吧!
喵喵地抗议了几句,猫便甩着尾巴,轻轻地踩在被它弄出来的一地纸屑上,悠哉地走远了。
今天阿望有跟他说必须要加班,会晚一点回家。因此李知之明明回到家时已经接近九点,却仍然要自己一个人收拾被猫惹出来的大乱子。
等他把纸屑全都清扫干净,正以为能松一口气时,双眼一瞥却看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他当即十分庆幸阿望还没有回家,赶忙走过去,把那不知何时掉到角落里的断掌与耳朵捡了起来。
这也真是太过于惊悚了!
一脸嫌弃地拿着那几个人体器官,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扑面而来。毫无疑问,它们绝对是被这顽皮的猫找出来的。想必盒子已经变成纸屑被他丢进垃圾桶里了,李知之只好先把它们放到书桌上用纸垫好,打算再找个盒子装起来。
可他转身走了几步,却又觉得一只手两只耳朵放在那实在有点恐怖,又忍不住去而复返,想找点东西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