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其他的该不该信,他没有证据,无从推断,也不可能一厢情愿地将夏六一在他心里描绘成一个被逼上梁山、本x_ing圣洁纯良的受害者,不杀一人,不做一恶。他知道那不是真实的夏六一。
“呵。”夏六一又笑了一声。
隧道幽暗森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见不到出路。黑夜晦涩,连一辆同行的车都没有。
他将车窗打开一缝,扔掉了那根被揉得皱巴巴的烟,道,“对,他没说错,我杀过很多人,卖白面,放高利贷,开赌场,什么都做,我就是作恶多端,总有一天要遭报应,横尸街头,死无葬身之地……”
“你没有必要把自己说成这样……”
“我就是这样!我早就跟你说过,看不惯就滚!我没有求过你留下来!”
“六一哥,我没有看不……我是有一些看不惯,但是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以后……”
“以后我也是这样!”夏六一提声喝道!
“你可以不用这样!”何初三终于忍无可忍地提了声!
今晚第二次被他呼喝的夏六一咬了咬牙。隧道前方出现半圆的洞口,霓虹灯浮光掠影,看起来几分虚幻,恍惚间不知道出去后会是何地。
他突然不想再跟何初三说下去,也不想再听何初三接下来说什么!
但是何初三已经激动地说出了口,“你不想洗白,是因为洗白后挣不了这么多钱,养不了那么多兄弟,扩张不了势力,骁骑堂成不了香港第一的帮派!你在青龙灵前发过誓,你要替他做大佬,你要开辟新天地,你要带着手下那些为你们卖命这么多年的兄弟们出人头地,要他们享尽荣华富贵!你越做越大,离目标越来越近,你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可是青龙已经死了!他死了两年了!你一厢情愿地为他做这么多事,你以为他真的看得到?!你以为他真的乐意看……”
“你他妈的闭嘴!”夏六一嘶吼道,“闭嘴!闭嘴——!”
车子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猛然崩起的安全带深深陷入他二人的皮r_ou_里,然后将他们重重弹回椅背!夏六一双手死死扳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狰狞地暴起,胸口剧烈地起伏,带动着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使尽力气压抑着,压抑着全身每一处细胞狂暴嗜血的冲动,“出去。”
“……”
“出去——!”
何初三沉默了半晌,伸手轻轻扣开紧绷的安全带,拉开车门。
他将一条腿跨了出去,却还是停住了。
“六一哥,我不在乎,”他轻声道,“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我们是不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在乎我是不是在你心里连青龙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我只在乎你过的好不好,以后怎么过。你只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不知道自己是谁。小满怕烟花,你也离它远远的。她喜欢青龙,你就让给她。青龙死了,你替他做大佬。你替他们活着……”
他听见保险栓被扣下的“咔擦”声,他缓缓转过头,迎着那支对着自己脑门的枪管,嘴唇发起抖来——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悲哀。
他颤抖着唇继续道,“从你改名六一的那天起,这个名字给了你新生,也是你的枷锁——你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夏六一双目赤红,面部肌r_ou_僵硬地抽搐着,挤出一个狰狞的冷笑,“那关你什么事?”
“既然不关我事,你为什么不开枪?”
“砰——!”
……
清晨六七点,天将要明,朝阳颤颤巍巍地将第一缕鲜血的色泽染上云海。
海底隧道的出口处,车玻璃碎了一地。何初三捂着胸口坐在街边,低垂着头,看着面前这一滩碎玻璃。
一阵平缓的脚步声出现在隧道里,一步一步走近。穿着凌乱破败的西装的男子走到何初三面前,弯腰从碎玻璃中捡起一颗弹壳。
“你中枪了?”他问何初三。
何初三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发现那是脸上还带着淤青痕迹的谢家华——为了“醒酒”,他真的翻进隧道围栏,徒步走过海。
何初三摇摇头,拿开捂在胸口的手——那里显然屁事都没有。
“你们翻脸了?”谢家华道。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何初三说。在遇到酒醉的谢家华之前一分钟,他们还在愉快地谈笑。
谢家华在朝阳清丽的色泽里笑了一笑,面上并没有平时冷肃的神色。他原本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只不过他已经如此紧绷了九年了。
他艰难地弯下腰,在何初三旁边坐了下来,捶了捶被踢打过又连续走了三个小时的腿。
“我不说那番话,你们总有一天也会翻脸,”他平静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何初三偏头看了看他,苦笑道,“但是谢Sir,我和你也不是一路人。”
“我只是个自私的小人物,只想要救一个人,”他道,“你救的是一座城。”
谢家华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救不了,只是螳臂当车。”
他看着远处天边努力挣扎着上升的太阳,和一片一片渲染扩大的鲜红光亮,又接着道,“不过那都是丧气话,邪不压正,香港总有一天会变得清明干净。但这不能光靠我一个人。”
他转头看着何初三。
何初三顿时发现他的身影在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形象有如教堂墙上那些面目慈悲、背后散发着大光圈的神祇,或者是警队招新广告上一脸正气耿直的“星级警探”,呼吁犯罪分子束手投降、广大市民积极参与。
但他摇头道,“谢Sir,我很敬佩你,但是我帮不了你。”
谢家华不以为然,“你总有一天会帮我。况且夏六一行事张狂,失道寡助,迟早有一天会被天收。他的弱点不止你一个。”
他拄着膝盖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关节,伸了个懒腰,“起来走吧。这儿是隧道口,搭不到车。”
……
“大佬!大佬大佬!出大事了!”小马拽着大疤头,一路高吼着冲进了夏六一的办公室,撞开大门!
夏六一正与狗头军师崔东东密谋要事,遭人打断,脸顿时黑了下去。他嘴皮子微微一动,还没发声,小马先惨叫一声,两手捏着耳朵跪在了一旁沙发上,“大佬!大佬我错了!但是小的真的有要事来报!”
“先关了门再说!”崔东东道,“丢人现眼!”
“嘿嘿嘿,东东姐,嘿嘿嘿,大佬,”小马陪笑说,跳下沙发蹦跶着去关门,然后屁颠屁颠地把大疤头往他们面前一推,“大疤!你快说!”
一脸尴尬的大疤头,被他推到风口浪尖,傻站了一会儿,老实交代道,“大佬,我昨晚在街上,遇到了小荷。”
“就是那个小荷!檀香阁的小荷!”小马c-h-a嘴道,“跟姓何那扑街仔……那小子谈恋爱的那个!”
“屁话!知道!讲重点!”崔东东不耐烦道。
大疤头继续支吾道,“我看见她和一个男的在大街上吵架,不对,她没吵,是那男的骂她。那男的好像跟她拍拖了很久,刚刚才发现她以前是做j-i的,骂她下贱,不是良家妇女……”
“重点是!”小马握拳道,“那男的跟她拍拖‘很久’了!”
“你收声!”崔东东扔了团纸砸小马,“大疤头继续说!”
“后来那男的还打她,把她推到地上。我看不过去,就上去把那男的揍了一顿,救了她。”
“重点来了!重点来……哎哟!”又被砸了一团纸的小马。
“我见那男的不是何先生,就问小荷怎么回事,她看瞒不下去,才坦白了。原来她没跟何先生拍拖过,之前都是假的,”大疤头说,然后赶紧替小荷辩白,“不过大佬,这个事也不能怪小荷,是何先生求她帮忙,她心软才……”
“我看是姓何的威胁她!总之这个事情不关小荷的事,都是姓何的一手策划,哄骗小荷陪他假装拍拖,目的就是欺瞒我们大佬,戏耍我们大佬!都是那小子心怀不轨!大佬,你说怎么办!把那小子清蒸还是红烧?!你一声令下,我就行动!”
小马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地说完,幸灾乐祸地等大佬下命令,结果发现大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旁的崔东东也是一脸“这都去年的事了你才发现啊你这个白痴”的表情。
“呃……大佬?”小马不明所以,迟疑地出声提醒。
一个烟灰缸迎面而来,“咚——!”
“哎呀——!”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马总经理顶着被烟灰缸砸出来的、血迹斑斑的印度阿三头,站在诊所门外,抱着大疤头嚎啕大哭,“大疤啊!大疤啊!大佬这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啊!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要去请大师来看看啊?!肯定是咱们公司风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