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手里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摆在了案台边上,“这是二十万美金,是他之前托我给掌柜的送的拜门帖,说他有更大的生意要跟掌柜的谈。”
那人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皮包,终于抬起了眼帘看向乔爷,“他做事,手脚干净?”
“我特意找人查过,他帮我洗钱的事一丝痕迹都没有。夏六一上次入狱,骁骑堂也没被抓到账面上的任何把柄。”
那人没再说话,冲了第二轮茶。悠然地洒茶入杯,他手掌微微一抬,做了个几不可见的请茶动作。
乔爷赶紧歪歪扭扭地走上前来,毕恭毕敬端了一碗茶,想作出同样的风雅做派却不可得,牛嚼牡丹一般饮下去了。
“留着吧。”那人道。
“那……那夏六一还要不要?”乔爷作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他刚刚死里逃生,戒心最重,你还杀得了他?”那人道,“就算是他现在死了,你那‘捞财童子’也不可能再回骁骑堂。骁骑堂龙头这个位子,就再让夏六一坐几年罢了。”
乔爷试试探探,还想在天秤上讨个倾斜,“可他现在知道是我帮了那小子,他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他骁骑堂要是真铁了心跟和义社干起来,那可是血流成河……”
那人浇了第二轮茶,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有我盯着,闹不出大动静。”
乔爷毕恭毕敬地点了头。一直憋到半个小时之后从这间地下俱乐部里出来,上了车,对着他那忠心耿耿的师爷,才敢喷着唾沫咒骂出声。
他很早就有所怀疑,夏六一这些年带领骁骑堂一路顺风顺水,是因为老掌柜不满意和氏诸派树大根深、一家独大,所以相中了新起之秀夏六一,暗中放水扶持,以让骁骑堂与和氏诸派互相抗衡,维持黑道内部的微妙平衡,将各家各派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乖乖听话。这一点在这些年里一次又一次地获得了印证——
夏六一刚升龙头就四处猛打猛抢,在九龙吃了肥七的旧地盘,老掌柜却让华探长从中斡旋安抚;后来肥七与华探长身死一事,捅出这么大的动静,老掌柜也不作任何反应,任由夏六一变本加厉地发展;和义社名面上是港岛区第一大帮派,但他当年绑架何初三,夏六一居然敢轻易烧杀他的场子;他在老掌柜手底下看门狗似的混了这么多年,在诸如“白面”这样最生财的交易上却一直受制于人,不得不与夏六一假修合作;甚至到了双方如今彻底撕破脸的地步,老掌柜居然还是无视他与夏六一之间的恩怨,要他继续维持现状……
乔爷憋了一肚子陈年的火气,骂完一句“老不死的冚家铲”,扯出手绢又是一通哐哐地咳嗽。
师爷是知道内情的,此时见乔爷被气得公j-i打嗝,赶紧好一阵分析与安慰。乔爷得罪不起老掌柜这尊财神爷,又新得了捞财童子这位小财童,片刻之后在师爷的帮助下勉强说服了自己,忿然地朝黏糊糊的手绢中唾出最后一口,把那愤怒心情裹进手绢中,一起扔到车窗外去了。
……
何初三睁开眼睛,复又阖上,许久之后才感觉神智勉强恢复了一些。他重新睁开眼睛缓慢地向四周打量:他位于一间单人病房。除了Kevin,房里还站着几个保镖。
Kevin就坐在床边,见他醒了,赶紧起身凑近他:“何先生,您醒了!”压低声补道,“外面有乔爷的人。”
何初三还发着烧,脸色通红,声音微弱,“六……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你受伤的第二天晚上,八点一刻。”
“乔爷呢?”
“昨天晚上来看过您,见您没醒,就走了。”
何初三还想说话,但突然气息不稳地溢出了一声痛嘶。麻药药效早已过去,他的伤口一阵刀锯火烤般的剧痛。他闭着眼睛只是忍痛,轻摆摆手不再发言。Kevin见他情况不对,赶紧按铃叫来护士。护士带着医生赶来,为刚刚苏醒的他做了一番检查,发现何初三忍痛忍得俊脸变形,于是问要不要给他开吗啡。何初三艰难地摇头,发不出声音,怕医生听不明白,吃力地胡乱挥着手。
“他不用!”Kevin赶紧道。
片刻之后,医护人员都离去了。Kevin将保镖都赶出门外,锁上房门,回到病床前。只见何初三兀自跟痛意煎熬着,偏头将半边脸深埋进枕头里,额侧青筋暴涨,缓慢地嘶出气息。
Kevin赶紧找来了一块干净的毛巾,喂到他嘴边,轻声道,“何先生,疼的话就咬着这个。”
何初三缓缓地伸着手,没有去接毛巾,却是抓住了Kevin的衣角。
“何先生?”
何初三示意他凑近自己,徐徐低语道,“我……不用吗啡……还有,我的药……你每天亲自跟着护士去取……不能让乔爷的人添东西……”
“何先生请放心。”
Kevin办事,何初三确实放心,他松开了手,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滴落的汗水淌到了他的眼睫上,织成雨帘,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
他在自残之前谨慎咨询过医生,又用假刀做过数次演练,看起来下刀的势头很猛,实际上刺得却不深,而且刀刀都只刺向小肠的部位,有腹膜包裹,相对来说出血少——但这依然有着危及生命的风险与持续不断的极度痛苦。
这个从小乖巧文静的书生仔,在藏污纳垢的黑色地带里幸运地平安长大,小时候被阿爸疼,长大了被夏大佬宠,几时经历过这样肠穿肚烂的苦楚,他梦呓一般自言自语地道,“原来受伤这样疼……他受过那么多伤,该有多疼啊……”
Kevin没听清,凑了过来,“您说什么?还疼吗?”
何初三已经被煎熬到神志不清,满目晶莹,叹息着答道,“疼,看到他哭,心疼……后悔了……”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滴汗水仿佛泪水一般从他眼角划过,他再度阖眼昏睡。
第八十七章 (下)要真能那样
半夜里护士姑娘前来量了量体温,说他高烧未退,不久后又送来了几瓶点滴药物。他还不能进食进水,Kevin用棉签沾水,时不时替他润一润干枯的嘴唇。
到了第二日上午,何初三依旧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突然听到外面保镖高声敬称道,“乔爷!您来了!”随之病房门突兀地被人从外打开,发出“碰”一声撞响!
乔爷带着师爷大大咧咧地闯入了病房,人未到,咳嗽先至,“哐哐哐”了好一阵,才破锣一般地招呼道,“何兄弟,你醒了没有哇?”
何初三过了一会儿,才勉力睁开了眼睛,朝他露出了一个示好的微笑,低哑道,“乔大哥。”
乔爷朝Kevin使了个眼神,他便识趣地退到了墙边。这位龙头大佬满面和蔼可亲,亲自上前为何初三调整了病床高度,扶他微微起身,然后与师爷一左一右地坐在何初三床边,对他好一阵的嘘寒问暖。
何初三没有力气说太多话,虚虚弱弱地只是点头,并且露出万分感激的笑容。因发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面颊,衬出乌黑s-hi润的眉眼,愈发显得俊朗撩人,我见犹怜。乔爷也是个风月场上的饕餮,嘴里破锣破鼓地说着话,心里咯噔一声:真他妈不愧是夏六一看上的玩意儿,老子是对男人没意思,不然也要弄回去玩一阵了。
乔爷关怀了一番病美人,又对夏六一和骁骑堂众人作出了老大一番咒骂,然后假模假样地说要请何初三去和义社做副堂主。何初三受宠若惊地推拒,说自己辈分低、资历浅,能做个顾问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两人推来推去,何初三被他诱得多说了几句,一时有些气息急促,伤口又泛起阵痛。
他虚弱地倒回枕头上,不一会儿功夫就渗出满额冷汗,向乔爷歉意地摆了摆手,闭着眼喘息。
乔爷见他这副痛苦神色,相当地心痛关怀:“何兄弟!何兄弟你还好吗?”随即瞪了一眼师爷,“看你这记x_ing,都给忘了!快把给何兄弟带的‘特效止痛针’拿出来!”
师爷手脚迅速地从随身公文包中拿出了一个工具盒,从内取出针管与药剂,刚要吸取药剂,手突然被人抓住。他狐疑地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拦在何初三身前的Kevin。
Kevin神情诚恳,毕恭毕敬地道,“师爷,何顾问还在发烧输液,药x_ing可能会相冲突。”
“冲突个屁!”师爷挣了一下没挣脱,喷了他一脸唾沫珠子,“你他妈又不是医生,你懂个屁!”
Kevin仍是不动弹。一旁乔爷尖锐的目光在他苍白的面上扫视,仿佛看出什么似的,y-in鸷地皱起眉头。
正在僵持时刻,何初三攒足力气,发出了一声低弱的呼唤,“乔大哥。”
乔爷瞬间变脸,温和慈祥地应道,“哎,何兄弟。”
何初三满额冷汗地抬起头,吃力地道,“对不住乔大哥一片心意,止痛针这一类的东西我是绝对碰不了的……它会麻痹大脑神经,干扰我的思维与数据处理能力……金融上的事,我只要搞错一个小数点,就可能会是上百万、上千万的失误与损失……”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缓缓又道,“我跟骁骑堂决裂,一无所有……想来也就还剩这颗脑袋有些用处……若是这颗脑袋废了,我还能帮上大哥什么?还能帮得上‘那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