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卧室,俞扬挣开常周的搀扶去卫生间吐了一回,吐完后潮热散尽,体力也透支了,行尸走r_ou_般迂回到卧室,安静地蜷上床,阖目休息。常周单腿跪在床边,为他盖上被子,探身去抚他的额头,被他皱着眉避开,常周轻声一笑,低头看他紧闭的眼,卷曲的眼睫因濡s-hi而粘连着,好似雨色空濛。他长成这般模样,倘若没有成熟的气魄,而只是个柔弱之人,恐怕是要受欺凌的,常周任由这无稽的怜惜滋长着,俞扬此时微微睁开了眼睛,于梦寐中不清醒地问:“喜欢我吗?”
常周的心像三四月的柳絮般轻飘飘地晃着,不等他回答,俞扬兀自道:“算了。”
他又要睡去,常周摇他的肩膀,俞扬嘶声叫疼,常周才发觉他的脖颈到肩周都是青紫一片。俞扬被他逼问,烦恼道:“被柳卿云打的。”
常周瞠目结舌,“柳小姐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正欲叫人来处理,被俞扬阻止住,“明早再说,我很累。”
常周顺从地在他身旁侧躺着,一双潋滟的眼睛里全是他,他下意识地不肯让这一夜这样过去。常周挖掘着自己的这一念头,脸不由地炙热起来,乘着俞扬的呼吸还浅,他低声道:“你有没有看过《沼泽王的女儿》?”
俞扬试图找回些语言能力,“没有,那是童话故事么?我父亲从不叫我读童话。”
“是童话故事。我给你讲——”常周不由将声音放低,让人想起夜里宁静的海,“赫尔伽是埃及公主和沼泽王的女儿,她出生在沼泽地中央的一朵睡莲上,她被鹳鸟送到了海盗头家,善良的海盗头妻子收养了她。赫尔伽遗传了生父和生母双方的x_ing格,白天时,她漂亮而凶残;到了夜晚,她却会变成一只温顺丑陋的青蛙,趴在养母的身上流泪。她漂亮时疯狂和残忍,海盗头妻子不止一次祈祷她只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青蛙。后来,海盗头得胜而归,带回的俘虏中有一位神父。赫尔伽想要杀了神父,神父向她讲述她作为青蛙时的善举,并为了救她而被强盗敲碎了头颅。最终,她从两种人格的扭曲中挣扎了出来——因为神父的仁慈。”
“她有一个好的结局。”俞扬评价道。
“是的。”常周和他对视着,只觉得他眼里有一种令人无处遁形的空明,像是能理解和容纳他的一切,常周气馁地将头埋进被子里,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俞先生这样的含蓄曲折,他想到。他长长地叹息,终于,抬起头,在俞扬的注视下鼓起勇气直抒胸臆:“你知道吗?你人生最低潮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我有时感觉我无权占有你现在的意气风发。”
俞扬怔住,随即向他靠过去,嘴唇吻在他汗s-hi的鬓角上,本能般问:“那你愿意参与我余生的艰难险阻吗?”
常周的语气近乎怜悯,“你的余生会过得很顺遂,不会有什么艰难险阻。”
“会有的。”俞扬固执地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比如——你不在我身边。”
常周呆滞地望着他,似乎他这一句里有无可比拟的壮阔与震撼,他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致密的、创世纪的奇点的爆炸,直至他被胸腔里快得发疼的心跳刺醒过来,他才发现,他不过是被他深切地吻住了。
第二日俞先生睡到日晒三杆,醒时脑袋里像灌了胶水,记忆与梦境黏着在一起,难分难舍。起床一问,常先生一早便出门了。俞先生方想起他今天有一节早课,昨夜大概是没有闲情同自己胡来的。用完早餐,他坐在沙发上心怀暗恨:这一场春梦做得委实太过保守!常先生现实里不让亲热倒罢了,梦里还如此骄矜是怎么回事?经过一番自我诊断,他将此归咎于精神世界长期的“餐霞饮露”导致的想象力的缺失,于是他到影音室找出几部“人间烟火”,试图享受凡尘。他将想象力握在手里,它果然在试炼中得以扩充,并带上灼人的征服力。可是他一想到常周疏懒地躺在对面那条米色沙发上看各式各样的自然纪录片,一想到梦里他被自己摸进温软之地时羞愤欲绝的警告,他就觉得自己的意 y- ín 不过是狗尾续貂。他低头审视自己卓绝的想象力,感到一种壮志难酬的绝望。“大材岂可小用。”他关闭了显示器,起身朝浴室走去。
与此同时,某大社交圈已被一张图片统摄:常先生坐在大教室前头的讲台后翻书,上至耳根,下至没入衣领的脖颈,全是梅粉褪残妆似的斑驳。中文院某学子评论言:“一枕早凉初睡起,簟痕犹印海棠红。”法学院某讲师痛心疾首称拍照学生法律意识淡薄,侵害常副教授的肖像权,要严厉谴责、记过批评;物理学院的则纷纷猜测什么样的摩擦与碰撞可以留下这般效果;闹到下午,终于有医学院的某博士站出来为常先生正名:常老师又过敏了,正在附属医院输液呢!
拖到晚上八点多,那些红印还不消退,常周的侥幸在地铁归途中渐趋破灭。俞扬午后赴约和某职业选手打网球,忍着屈辱被调戏一下午,终于在傍晚成功保住了一局发球局,以大比分3:0惨败。被自己菜得失真的球技气得没有胃口,俞扬拒绝了对方的晚餐邀请,回到近郊别墅,看见乱得如同轰炸区般的书房,终于良心发现,颇觉愧对先父,自上而下一层一层整理起来。常周推门未见里面有人,决定在书房里暂避一会,在书架前尺蠖般地挪步,左顾右盼,待绕到铜制鬼兰盆景后头,猛然撞见俞扬正把手伸进书架最低一层里摸索。常周“啊”地叫出声,片刻,惊异问:“你不是和你的偶像去打网球了吗?”
“别提了!我陪他练了一下午的ACE球,休息时还要听他用难以理解的撇脚法语讲极度无聊的冷笑话,我自讨苦吃。”
常周好奇地弯腰看,问道:“这里这样暗,你找什么?我去帮你把顶灯打开?”
“这边的顶灯坏了,我忘了叫修理工。”俞扬换了一个架子找,头也不抬道,“奇怪,你看见我那册《困学纪闻》了吗?第十一卷,我分明放回来了的。”
常周懵懵懂懂道:“难道不是在你卧室里?我昨晚还看到。”
“是么?”俞扬起身,正要去看,忽地又停住,往他霜染红叶似的皮肤上看去,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常周将挑起下颌一侧的手指推开,迅即地后退一步,垂着眼含混道:“我过敏了。”又天真地抬眸,“记得你昨晚做了什么吗?”
他说这句话时丝毫没有年轻人的娇俏,也不似恋人间得意的追究,他像是刚刚吻醒睡美人的王子,满怀期待地等待答案。俞扬怕自己意会得不对,观察着他透明见底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谨慎地说:“是因为我——我摸了你?”
这个“摸”字实在无法涵盖那样异彩纷呈的组合动作,若是有一个好的作家,在昨晚的那一双手上,就少不得要连篇累牍地写。常周终是绷不住窘迫起来,低声道:“我早就能容忍和你的肢体接触了。”
俞扬不敢置信,“那是——因为我吻了你?你对酒精过敏?”那样绵长的唾液交换,如何不令人醉生梦死。
常周尝试着镇定,可是面上不受控制地浮起红霞,“如果你记不清,那就算了,我下次再和你说这件——”他没能逃避,俞扬将他拦腰抱起,常周慌张地拍着他的背,“你——你力气怎么这么大?放我下来!”俞扬走下木扶梯,将他放在书房中间的矮塌上,攥住他的手,轻声问:“你记得你昨晚答应了我什么吗?我以为我在做梦。”
他半跪的姿势像是求偶一般——常周这样想着,下一秒,他恍然意识到他的确是在求偶。“我没有答应你什么。”常周抽回手,俞扬瞬而失色,但是随后,那双手圈住了他的脖颈,常周在他耳边气息不稳地笑,“我只是说,我喜欢你,也想和你过一生。”
俞扬长久地跪在地上,平缓着情绪,一次又一次地仰头亲吻常周的嘴唇,每一次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触碰,他说不出话来,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常周。他想到在三一教堂里,一位神父曾对他说,“所罗门最荣华时的衣裳,也比不过野地里的一朵百合。”他没有宗教信仰,单只是这一句的信徒,如今他笃信的箴言得到印证——所罗门王的衣裳华美,不过是人为的粉饰叠加,而野地里的百合,它的美是从内里沁透而出的。
俞扬用那双总是蕴藏太多东西的眼睛注视着他,常周腼腆地笑着,口中不依不饶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以为你会有很多话要说的。”
“我什么也不想说。”俞扬搂紧了他,向他传递着自己的兴奋,“我感到万物皆备于我。”
常周埋怨道:“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你让我觉得别无所求,知道吗?”他这样说。
常周怪他浮夸,俞扬自诩是正常的情绪表达。但俞先生如果肯客观地审视自己,一定会想起威尔第的《茶花女》,察觉自己与求爱成功的阿尔芒毫无差别。
他们静静地相拥,常周听着他低声的絮语,也在耳热中犹犹豫豫道:“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但我们的关系维持时,我会把我最好的给你。”
俞扬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竟在给自己承诺,他险些失笑,不正经道:“我却不能这样保证。我和你在一起,根本没有多余的理智去分辨什么是最好的。我只好把我有的一切都给你。”
常周懊恼地用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忿忿道:“我说不过你。”
等厨房的帮佣过来询问过一次,两人才发觉时间已近十点,常周蓦然惊醒,催促俞扬去吃晚饭,自己则回客房准备休息。在床上翻覆了一小时,脑中纷纭的念头好容易止住沸腾,十二点时,门又被敲响,常周揉着前额地去开门,门外果然又是俞扬。俞先生顶着一头被窝造型出来的乱发道:“忘了问你,你喜欢沙漠吗?我们去沙漠徒步旅行好不好?”常周被折腾得肝火燎原,愤怒道:“俞扬你冷静一点行不行?我明天还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