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周猛拍额头,安抚说马上就来,又对高舫道:“我才想起今天要和刘梁一同请房东吃饭,实在抱歉,高老师。”
高舫摆手蔼然道:“去吧,我替你把黑板擦了。”
常先生拾起掉落椅背的西装外套,“那就太谢谢了。”
“小常啊……”高舫背对着他,终究忍不住提醒,“这次的问题事关重大,如果解决不了,‘九十四号’可能会跳过我,直接提高你的密级。你要准备好应对啊……”
常周温和地笑,“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拒绝。”
常周匆匆坐了两站地铁赶到市中心的云南菜餐厅,由服务员引进了包厢。刘梁正夹菜献假殷勤,旁边杵在熨帖灰西装里头的好大一根木头梆子,就是房东萧宋。
艺术品经纪人萧先生架一副无框眼镜,眉头如同第一次见到杜尚的马桶般为难地蹙着,持着筷子迟迟不动。刘梁惘惘不甘,一边嘱咐他快吃,一边又添了一筷米线,一半接在碗里黑乎乎的野生菌上,一半搭在碗沿上淋着汤油。
常周记得萧宋好洁净,同他换了副碗筷,又瞪了刘梁一眼,警示他别再为非作歹。萧宋的父亲萧教授在某大物理系任教时与刘梁有短浅的师生缘分,后来萧教授撇下爱徒移民国外,心存愧疚,临走时要萧宋对刘梁“能帮则帮”。刘梁又是个惯常作恶多端的,于是这原则对萧先生来说,实际就成了“能忍且忍”。
菜未上齐,刘梁拔屁股挤到常先生这边,讨好道:“常周,受你去年那篇论文启发,我最近在网上连载一篇小说,有没有兴趣为我看看?”
萧宋一边嫌他对常先生凑得太近,一边又觉得他是刻意的,呷了口麦茶,讥讽道:“又是开网店,又是写小说,你的副业这么多,钱院长知道吗?”
刘梁说:“要是我能和常周一样教职、研究两不耽误,何必这样汲汲营营?包租公,你要是看不过去,是不是考虑降点房租?”那房子再降房租,萧先生的身份恐怕就要从包租公变为慈善家了。正要回嘴,刘梁已转回头和常先生说话,萧宋恼恨地撩了筷子。
刘梁那小说标题取得颇为恶俗,叫“成为投资之王”,臆想在未来社会,主角通过虫洞,在平行宇宙间进行金融市场套利,走上人生巅峰。
刘梁急不可耐地等常先生评价,指节把桌面敲得更更作响,恨恨道:“那些读者,居然嘲笑我是个民科,不是我自吹自擂,这个破网站上,有比我更正统的科学工作者吗?”
常先生浏览了几章,眉头就蹙得和萧先生一般紧了,将手机搁在桌上,从书包里抽出一张A4纸,又在口袋里摸出一支只剩一小截的铅笔,就地计算起来。
萧宋心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毛病!拿来手机,在那花里胡哨的网页上飞快地翻了半本,刻板的表情瞬即抽生出笑意来——十几章的内容,居然做了足足八章的数学证明!这种东西也会有人看?
刘梁心里正擂着鼓,常先生搁下了笔,莞尔道:“精彩!证明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充满了理x_ing精神和严谨态度;结论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使写作的逻辑x_ing和趣味x_ing完美结合。若是再有一个正确的前提假设,雨果奖简直不在话下!”
萧先生几不可闻地闷笑一声,也不吝赞扬:“奇文!在取悦读者和追求技巧的权衡上剑走偏锋,使得文章远远超脱了小说的范畴,生生拓宽了小说的内涵!这样的历史功绩,雨果奖的确不在话下,诺贝尔奖分明更合适。”
常周哈哈大笑,“是,是,诺贝尔奖,此文的科学贡献和文学贡献难分伯仲,在章节的变化间此消彼长,同时拿下物理学奖与文学奖也未必不可期。”
“刻薄!你们这是何等的刻薄!”
肴核既尽,刘梁酒足饭饱,一手搂一个邀其余二人陪他消食,拽得萧、常二人与他一同在人行道上晃晃悠悠,为配合他那身高,萧先生曲着膝盖做大,常先生弯着脊背做小(刘梁的臆想),刘矮子像《人物御龙图》里似的半踮着脚飘(萧宋的臆想)。常周来不及臆想,肢体接触障碍率先发作,条件反s_h_è 要推,刘梁邪念骤起,借着薄醉嬉笑着作势要挠他精瘦的腰腹,萧宋一眼识破他的卑下手段,下颌紧咬,一声不吭便抛下他们向前走,正伤神之际,一辆车轻疾地剪破癯黑的夜色,耳后顷刻传来尖利的刹车声、尖叫声、路人的呼喊声。萧宋回头没有看到那两人,心脏几乎骤停。
“年轻人,恣其情|欲,则命同朝露也!”摔下马路崖的那一刻,刘梁记起不知多少年前被前列腺炎支配时,那位老中医语重心长的告诫。他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爬坐起来,萧宋打过急救电话,将他从头按到了脚,问他伤到了哪,刘梁摇头,目视着那辆引来旁观的跑车,以及昏厥在近旁的正在被路人紧急处理的常先生,倏地红了眼睛。
大洋彼岸,支开那两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后,俞先生在梦里做了一夜的数学证明,一直昏头涨脑到凌晨,酒精酿就的诡谲散去,梦境好不容易熬成旖旎,将醒未醒时的胀意正引得他手滑向下腹去,一通越洋电话惊退了绮梦,俞扬接起,声音又哑又沉:“吟川?怎么了?”
那是道少年的声线:“小舅舅!我闯祸了!你一定要救我!我爸会扒了我的皮的!”
“你爸现在还留着你的皮?”俞扬对这小惹事精习以为常,摸到床头董升升留下的水杯,喝了半杯水,打开免提,掀被子下床,将皱巴巴的衬衣、西裤尽数脱掉。
“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啊……”少年啜泣道,“我真的很怕。”
俞扬听见嘈杂的背景声,停了动作,问道:“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贺吟川抱着膝盖窝坐在急救室外,哭得眼泪长鼻涕短,“我在医院里……我开车撞人了,小舅舅……”
“你有没有受伤?”俞扬问道,得到否定答案,松了口气,继而又被小外甥痛悔的哭嚎弄得头疼脑裂,俞扬正要问伤者的情况,那边急救室已经开了,贺吟川跟在刘梁身后凑过去,被撞的人未做任何处理地被推了出来,中年男医生探出半个身子冲外面骂骂咧咧:“哪个天才送的急救室?右臂骨折疼晕过去了而已!《诊断学》白学了是吧?”
俞扬听见贺吟川长吁了声“太好了”,另一个声音暴起道:“好什么好!赶快把你家长叫来!屁大点人,拿驾照都没资格,敢出来飙车!”贺吟川那滥贱眼泪哗哗直流,委屈道:“我没有飙车!是你们突然从人行道上摔下来的!”又无缝衔接上电话,“呜……小舅舅,我都吓死了……我爸会扒了我的皮的。”
“脱皮事小,好好看看被撞的人怎么样了,无论如何先道歉,知道吗?”俞先生光屁股坐回床沿,闭眼按揉眉心,温声问道,“是谁的车?在现场时有没有被人拍照?”
“车是我同学的,车里有好几个人,当时外面有人拍了视频,但没拍到我的脸。”
俞扬正思忖着被姐夫发现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贺吟川嗫嚅道:“小舅舅你能不能回国一趟……对方说私了必须见家长。”
“我这个月刚……”俞扬忽地想起上次回国并未让小外甥知晓,堪堪止住话题,欲用“我很忙”来搪塞,贺吟川摧枯拉朽似的哭诉:“小舅舅,我想你了——你都半年没回来看我了,呜……”
狼窝里的羊崽子最招人疼,俞先生愁得眼皮都掀不起来,无奈说:“哭什么?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光知道哭?假期什么时候开始?我回去把你接来美国好不好?你妈不是说你暑假要来美国吗?”
把小的安抚好,又和对方商量了赔付和致歉事宜,俞先生充分领教了那边自称“伤者家属”的刘先生不让一胫之毛的吵架功底后,大略能想象小外甥遭遇过什么样的恫吓了。
刘梁本就中心有愧,好容易抓住只替罪羊,岂能大方放开?再者,看这小兔崽子的衣着,非富即贵,他得替常周好好谋笔横财。刘梁愈想愈觉得常周真是晕得太是时候,否则以他那“临财不肯苟得,临难不肯苟免”的个x_ing、面慈心软口善的作风,被这小子哭天抢地一折腾,怕是大有反过来向他道歉的可能!我们刘研究员自以为折抵了罪过,对半大小孩吹眉瞪眼教育一阵,屁颠屁颠跑去病房看人了。
老板要回国,归期不定!可惜老板遗传了一半江南士人的血统,温文是他的表,唠叨是他的里,要将“身后事”交代得事无巨细,没有一点身居高位的气度!何其青认为,俞先生缺乏自知之明——纵观整个CBD,还有比俞先生更具替代x_ing的CEO吗?纵观整个垂虹资本,还有比CEO更具替代x_ing的雇员吗?何其青这两日跟在俞先生背后,步履轻盈,晃得那身肥膘也跟着荡漾不已,俞先生看在眼里,恨在心底,颇有将权柄拱手让人的不甘,收拾行李时,还不忘打电话,试图远程cao控下属的心情。
何其青一面包藏祸心,一面揭发同僚,“老板你不知道!董升升今天早上迟到了20分钟,Steven已经笑成金·凯瑞了。”俞先生正要出口嘲弄,听见那边咯吱作响,一把将睡裤拍回床上,横眉道:“何其青,容我问一句,你是不是坐在我的座位上。”何胖子咕噜滚落到地板上,下陵上替的美梦醒了。
俞扬勾着嘴角摇头,又打电话给贺吟川,嘱咐他千万不要将自己回国的事透露给其他人,尤其是贺平。
那孩子一派天真,压低声音悄悄问道:“小舅舅,你是不是也怕我爸爸?”
俞扬只好笑道:“是啊,我也怕你爸爸。”
大约预兆着主人的一去不返,床头的金属相框里,黑白照片被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行李箱的夹层内。照片背面苍遒的钢笔字铺陈在斑斑霉点间,那是——“往者不可扳援兮,徠者不可与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