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吟川砸吧着嘴,大约是想到了俞柳逼迫他读的柏拉图,漫不经心问道:“那反对的人怎么办?少数人的利益不就牺牲了吗?”
常周对社会科学没有分文了解,俞扬侃侃道:“投反对票有时只是意味着他们‘认为’自己的利益将减损,而不能表明他们的利益实际上会有所减损。”
常周好奇问:“那岂不是更加论证了民|主的弊病?”
俞扬道:“是的。不过在我看来,少数服从多数并非是民|主的弊病所在,人群的短视和决策能力低下才是。”
贺吟川c-h-a嘴道:“所以柏拉图要把决策权交给能作出正确决策的智者?”
“对,”俞扬对小外甥赞许地笑,“而民|主的必要x_ing就在于大众认为这个智者不存在。”
我们常先生的升学经历充斥着跳级和破格录取,以至于知识的偏颇,使他完全无法弄清这逻辑究竟是怎么回到初始点的,他情不自禁地表露疑惑,“我不明白。”
俞先生且以己之昏昏启人之昭昭,“你可以想象对于同|x_ing婚姻这个具体的问题,有一个智者存在,他看到了这个问题的最优解就是‘合法化’,于是他会怎么做?很显然,他会引导社会以最低成本和最低的偏离可能x_ing来使它合法化,那就是——”
“一场不需要做多少前期研究和后期舆论安抚的公|投?”
俞扬正要夸赞他聪明,贺吟川制止道:“小舅舅,你能不能别再散播你那套美国人的y-in谋论了?”俞先生耸肩。
常周问:“所以你是学政治哲学的?”
俞扬否认,“我只是一个普通投资者。你知道,做投资需要对社会运行有基础的了解……”
贺吟川纠正道:“他是一个专业投机者!常周,别被我小舅舅骗了。”
“给小舅舅留点情面行不行?”
贺吟川将碗往他怀里一推,抹了嘴巴,畅快地说:“没有情,还有点剩面。”
推门出去,外面早下起了好大的雨,常周说家就在对面小区,要步行回去,俞先生眼疾手快,抽出贺吟川书包侧面的折叠伞,将小外甥推回店里,体贴道:“站在里面,别淋s-hi了,我把常老师送回去,再过来接你。”
贺吟川见雨势太大,也不执拗,叮嘱俞先生要小心,“常周人挺重的,你扶稳了。”
俞扬一手持伞,一手顾忌他打了石膏的右臂,从他腰后虚虚托住,堪堪把人半抱在怀里,一时心如悬旆摇摇。常周对着贺吟川,肢体接触障碍好几日没有发作,几乎要忘了,此时忽地被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薄衣物贴上,几如芒刺在背。可是伞外大雨滂沱,总不能将人推出去,常周汗s-hi了鬓角,试图通过交谈转移注意力,“你这身衣服,走在某大里,准会被当成学生。”
俞扬道:“我看上去这样年轻?”
“这……倒也不是……我是说上面的印花。也许我该说,你会被当做计算机系的学生?”
俞扬挑眉道:“我从前还真的在某大计算机系上过课。这件T恤是某大计算机系一次学生活动的赠品。”
“原来是校友!”常周如释重负,就T恤上的NP完全问题延展开去,将千禧年大奖难题逐个聊了一遍,不适感忘了干净,兴致勃勃道,“你的思路非常专业,你是学数学的?——哦!我忘了,你是做投资的,数学也是……”
“我以前的确是学数学的,”俞扬扶着他踏着水花慢悠悠地走,低缓说:“想不到你对数学这么有兴趣。我记得费曼说,对于物理学家,‘物理像做|爱,数学像自|慰。’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数学。”
常周不假思索说:“费曼至少忽略了一种情形,对于没做过爱的物理学家来说,由于他不知道做|爱是什么样的,所以物理和数学对他来说,都是自|慰。”
俞先生顿足,“你没有做过爱?”
常先生对自己感到绝望,分明是填补逻辑漏洞,为什么又打开了另一个?
俞扬见他耳根通红,适可而止,闷笑着收了伞,扶他往里走,正欲安慰,听见他煞有介事地开脱道,“我这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俞扬忍俊不禁,为他摁了电梯,在他耳边沉声说:“加油,有道是‘大器晚成’,你有这样的觉悟,我觉得很好,很好。”
刘梁后脚到家,常周正撩起半边衬衫,刘梁反常地没起色|欲,定在门口,对常先生说,“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了我小说主人公的原型。”
常周努力转身要看后背,刘梁走上前一把拍了他的手,“别看了,没起疹子。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了我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常周问:“是谁?”
“俞扬!”刘梁急匆匆去开电视,嘟囔着,“奇怪!他和汪湖溪搞到了一块,回国了新闻居然不见报导!”
常周木然道:“俞先生?你是说刚刚离开的,穿黄T恤的那个?”
刘梁道:“你也看见他了?果然,我没有看错!我拍了照片,快去帮我看看哪个娱乐账号的粉丝比较多,我——”
“我当然看见他,他是贺吟川的舅舅。”
“什么?”刘梁难以置信,“那小鼻涕虫的舅舅?啊!他是来——”
“他送我回来。怎么回事?”常周问道,“他声称自己是一个普通的投资者。”
刘梁嗤了声,“普通投资者?他是个Quant!虽然现在不是了……”
常周舒了口气,“原来如此。你这么一惊一乍,还要联系媒体,我还以为他干了什么作j-ian犯科的事情。”
刘梁蹲在电视面前,调到新闻频道,“我当然一惊一乍!他是垂虹资本的老板!你知道他的消息值多少钱吗?”片刻,又自言自语道,“我是个傻子。他是垂虹资本的老板,谁敢买他的消息?”
仿佛瞬间一贫如洗,刘梁萎坐到地板上,想起下午和萧宋去看的那场戏中所唱,“但看我忧贫虑贱的心如捣,试问你造物生才的意可安?”,再看向不明所以的常先生,又哀其不争,施施然说:“几十亿美元把你送到家门口,你居然就这么让他走了。”
常周笑道:“话不是这样说,他是资本家,我是物理研究者;他的对手是人,我的对手是上帝。应该是他把离上帝最近的人送到家门口,居然就这么走了!”
常先生不知道,资本家回到家中,站在那一架子积了灰的旧数学书前,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心潮涌动,仿佛面前不是数学著作,而是伯牙子期相知的琴音、约拿单脱给大卫的战衣、帕特洛克罗斯与阿喀琉斯同穿过的铠甲,他被多巴胺分泌带来的心流蒙蔽,等他的理智苏醒,他发现自己竟捧着一本《无穷小分析引论》读了一小时,俞扬暗道不妙,将书放回原处,疾步走出书房,贺吟川正要回自己家,俞扬喊住他,叫他跟家里说声,后天出发去美国,让董升升为他订机票,又强调不要告诉家里他回国了。
贺吟川却很为难,问他可不可以再延宕一周,等常周的腿稍恢复了再离开。俞扬正为他心烦,问:“不可以给他请个护工?”
“不行。常周有肢体接触障碍,被陌生人碰会过敏。啊——我倒是忘了,今天你扶他回家,他没怎么样吧?”
俞扬蓦地想起他当时的情状,懊恼自己竟有片刻觉得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涨红了脸,摆手道:“没怎么样。随你吧。我可以一个人先回美国,也免得你要对你爸妈扯谎。”
当晚俞先生和何助理电话连线,工作到凌晨,熬油费火一夜,翌日又起了大早,在健身房里慢跑了十公里,淋浴过后,在冰箱里找到家政顺路带来的生煎,加热充当早饭。出门时车已候在门口,俞扬道了声早。
俞扬向来不喜欢身边的人太拘谨,这次的司机挑的是一个口音很重的本地人,他乐呵呵道:“俞先生早!你那个东西我去拍卖行取来了,重得不得了!也不晓得是什么,我怕弄坏了,不敢放后备箱,放在后座。”
“你做的对。那东西比我宝贵多了,要是没有它,我一会儿进了门,都不见得坐得热屁股。”
车穿过闹市区,驶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桥面,春日了无踪迹,江流颓靡绵软,江心疲乏地蒸着水汽,江渚视线累不能及处,料是一片残花乱落如红雨。
到了一处颇幽静的中式别墅区,俞扬下车,瘦高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俞扬恭敬地叫“方大哥”,男人调侃说:“怎么这样生疏?难不成是他乡发迹,再见到旧交便难为情了?”
俞扬连忙惶恐道没有,又说“货离乡贵,人离乡贱”,信口雌黄捏造自己在国外受了委屈,惹得方笠前仰后合。两人寒暄一阵,俞扬吩咐司机将后座的箱子搬进屋,方笠一边拉着俞扬进门,一边对一楼的卧室大喊:“爸!扬扬来了!”
卧室里不见应和,倒传来急促的咳嗽声,方笠慌忙跑进卧室,俞扬跟着进去,老人摘了雾化器靠在床头,方笠正帮他拍背顺气,房间里还有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和俞扬一般年纪,正拉开抽屉找药。方笠为他介绍:“这是钱谦,你们小时候见过的。”那男人并未多言,将药和水杯递给俞扬,示意他送过去。
俞扬低头一看,竟是一盒阿片类药物,手不禁一颤抖,看向方笠,方笠又一味低着头。强自镇定,掰开一粒递到老人嘴边,柔声问道:“方伯伯,我来看你了,认得出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