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将背脊挺得笔直,力图展现出最大的威严,语气却极亲切道:“爱卿平身。今日专程前来,是为何事?”
吕布闻言一顿,却未立即答话,而是先意味不明地瞥了表情紧绷的王允一眼,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将对方气得脸色发青了,才不急不忙道:“臣近觅一重宝,特来献予陛下过目。”
刘协愣了一愣,居然与他意向中的截然不同,非是为解张济之扰而来的?
想想也是,从诏书送出,到吕布赶来,还没多太长时日,不够叫带着辎重的军队行进到长安来的。
“噢,爱卿有心了。”
刘协再经失望,倒比上回要好了许多,毕竟有战无不胜的吕布在,就是一颗实打实的定心丸。
他勉强打起精神来,命近侍备金盘去接取吕布口中所言重宝。
别人不知道,燕清还能不知道那能劳动他家主公专程跑一趟,免得有所闪失的‘重宝’是什么吗?
果不其然,等近侍到了身前,吕布于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从怀中掏出个用碧色绢布敷衍一裹、只比他拳头小一圈的玩意儿,随意往盘中一放,众人皆清晰地听得闷闷的“咚”的一声。
作为唯二的知情人,燕清见他粗鲁随便,眼皮不由得颤了一颤。
就算那一大坨玉不怕被轻易摔坏,看在它伟大的象征意义上,也得小心轻放啊。
况且那么着急送还给皇帝做什么……
燕清云淡风轻地以目光追随那不知厉害的近侍手中托盘,心里却是滴血不已,止不住扼腕叹息。
那可是后世早已遗落,地位最为尊崇,绝无仅有的珍贵文物,传国玉玺啊!
明明曾落在过吕布手里,离他不过咫尺之遥,却硬被吕布的心急还得错失良机,连亲眼目睹一次此物真容都没了机会,更别提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一番了。
刘协并不抱甚么期待,却是给极了他家吕卿家面子,拒了近侍代劳的请求,亲自拆了皱巴巴的绢布。
当里头那物的真容映入眼帘时,毫无心理准备的他浑身剧颤,旋即狠狠地倒抽一口凉气,双目圆睁,霍然从龙椅上一站而起!
众臣见他如此失态,哗然聚去,唯恐有恙,结果这一看,疯得比小皇帝本人都还要厉害了。
此蓝田玉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有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乃传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帝王符应,以和氏璧雕就之国之重器,正是于自熹平六年那次动乱后就失散的传国玉玺也!
在一片情绪激荡,痛哭流涕,反复叩拜以歌功颂德的官员当中,燕清刚要也跪着做做样子,省得显得太过另类,就被场上另一个面色毫无波澜的高头大汉给一把掐住胳膊,不由分说地连拉带拽,将燕清拖到了几人粗的柱子后面。
燕清见吕布环着双臂,半句话也不说,只面无表情地死盯着他,目光似饿狼一般,就隐约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这事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了。
燕清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主公怎这般心急,一得胜就送玉玺来了?”
吕布微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一句:“完璧归赵不过是顺便,布一番苦等未果,现只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下达了叫重光奉诏面圣的命令?”
见吕布脸色阴云密布,仿佛随时要把自己暴打一顿的虎视眈眈的架势,燕清极识时务地耷下脑袋,歉然道:“主公在前线征战,清不好以琐事相烦,就越俎代庖,擅作决定了一回,确为清之过也。”
他认错态度良好端正,吕布却得理不饶人,还捉着他话里的漏洞,冷冰冰地掠他一眼,不依不饶地讽道:“重光说笑了。若真是琐事,又怎能使动布之军祭酒?”
燕清还是第一次知道吕布也能这么伶牙俐齿,不禁愣了一愣,莞尔道:“重光凭己身之力,无需打扰主公便可解之困,自是琐事。”
吕布轻哼一声,冷然道:“先生不但辩才惊人,还兼具日行千里之能,连布之爱驹也需甘拜下风。”
燕清虽感理亏,却也听着极其不爽。
纵使他知道吕布有些不学无术,这比喻也着实恶意过头了。
赤兔再神骏非凡,也只是一匹被吕布骑来骑去的马儿,怎能将畜牲与自己麾下的首席谋士相提并论?
换做旁人,定要视作这做莫大羞辱,气而拂袖而去。
可燕清在生气之余,却忍不住替吕布找借口开脱:自个儿的确临时起意,自作主张、有戏耍主公之嫌不说,还带着能将张辽跑到长安来面圣;吕布又摆明了正在气头上,有些口不择言也是难免;况且对行兵打仗的武将而言,陪伴着自己征战沙场的爱马是最忠贞不渝的战友,在心中的地位往往比妻妾甚至子女都要高,鼎鼎大名的关羽被曹操俘虏时,心志坚定,不为利诱,金银珠宝罗衣美人皆都不要,不也被赤兔所打动,忍不住收下吗?
再者,大丈夫不拘小节,孰轻孰重、孰疏孰亲,他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怎么还能分不清?
吕布平日如何待他,除众人有目共睹外,他也是心知肚明,何必计较几句盛怒下的恶语,伤了主臣间可贵的信任与和气?
只是吕布发脾气爱胡乱说话的坏习惯,以后要好好教教,免得在其他心高气傲的干将面前犯了这毛病,徒惹麻烦。
为臣者祸从口出,招致杀身之祸的,在这东汉末年可是屡见不鲜;为主为将对属下轻辱妄言,招来背叛离弃的,也是不计其数。
最典型的就是祢衡先出言不逊被黄祖所杀,后有黄祖蔑甘宁盗匪出身被叛离。
燕清自我开解了一番,然而……
他还是挺生气的!!!
燕清正要开口,吕布却率先忽敛了阴沉的脸色,语气缓和许多道:“布虽知重光出自一片好意,然自得你离讯后,布日夜兼程,只因恐如肃小儿那回般,叫先生险遭了不测。又实是焦虑不堪,才无意出了羞辱之语,为布之过,定下不为例,望先生虚怀若谷,此次莫究布之失言。”
不但不经提醒就直截了当地承认了错误,还保证不会再犯。
燕清怔了怔,就跟见到自己一贯调皮得厉害,极不争气的孩子一夜之间变得无比懂事,知错就改的父母般欣慰,那股徘徊不离的火气,也在恍然之间就悉数散去了。
他释然一笑道:“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虽说事急从权,清此回到底是言而无信,是有错在先,现不过是挨几句训斥罢了,既无从辩驳,也不可能有什么怨言。只是主公日后切莫对他人如此。”
吕布毫不犹豫:“好。”
主臣二人刚有些摩擦,转眼就冰释前嫌,燕清还饶有兴致地想,这传出去多半又是一段佳话。
结果眼见着这茬就要彻底过去了,吕布却猛然想起了之前未得答复的疑问,宛若无意道:“可是陛下有新旨要下予重光?”
燕清颔首,随口道:“是,清需往凉州去去,总不能叫马韩二势白捡了个官职,却老厚颜无耻地在其位不谋其政吧?叫朝廷知道尚有可用之人在侧,也省得大事小事都要主公施以援手。”
吕布平平静静道:“哦。”
主臣两人说完悄悄话后,沸腾的朝臣也平息下来了。
在龙颜大悦的小皇帝兴奋地要给他屡建奇功的吕爱卿加官进爵,大加赏赐时,吕布难得好心一回,没再进一步刺激脸色泛青的王允,谦逊地以自己德才不配来推拒了刘协硬要封他的大将军一衔,只领了次一级的正二品骠骑将军,秩二千石,又得封万年侯。
还依然坚持事一了就自个儿回豫州,继续管他的豫州事务。
刘协虽不太乐意,但吕布执意如此,又不禁感其不贪功之忠烈。
燕清大约是在场唯一一个感到怪异的了:骠骑将军可是史上被封给张济的职位,而万年侯则是樊稠的。
如今双双落到吕布头上,他不但不觉得欣喜,反倒感到有些晦气。
王允则是见吕布如此上道,而夺回玉玺又着实是大功一件,便在吕布阐清袁术的狼子野心后,也附和着记下他的平叛之功,接着在吕布的请求下,知情识趣地就扬州刺史一职正式给出符节,授予燕清。
燕清原想着这扬州刺史职给贾诩或徐庶较好,但既然吕布已然做主了,他也唯有接受。
结果吕布在告退之前,又干了桩叫燕清眼前一黑,而小皇帝则心花怒放的事。
只见他抱拳一揖,铿然道:“布不才,愿代领一千御林军,亲讨卓贼余孽张济部!”
吕布明目张胆地抢自家军祭酒刚领下还没热乎的活干,刘协自是求之不得,哪有不允的道理,不等皇甫嵩表态,就欣然拍案道:“大善!此事托付给吕爱卿,何愁贼兵不退?如此,朕便静候爱卿拒敌捷报!”
第56章 庸医吕布
燕清被吕布如此积极地揽麻烦上身的举动,给气得在退朝之后,都半天不想跟他说话。
他如今算是对史上那屡次劝诫孙策别总独自打猎的吴国虞翻的蛋疼感同身受了:都有个勇烈无双,悍勇异常,身先士卒,以攻破敌阵缉拿敌手为己任,热衷于逞凶斗狠现匹夫之勇的主公。
——还不是普通的不听劝。
分明是自己跑一趟凉州就能解决的小问题,干嘛上赶着领个苦差?
再一想想,就连刘协也怨上了:不知道一事不劳二主的道理吗?
无论如何,因吕布的乱做主张,导致他们在解决张济之扰前,不得不停驻在京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