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就不再说话了,只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有铃铛声轻轻,不绝于耳。
封不雀梦到这里,已是越笑越悲伤,他很想抓着少年问一问“你为何不来?答应我的事却又为何食言?”可是他一伸手,刹时间什么幻境都已烟消云散。
万物归于一片寂静,天空已然蒙蒙亮,可封不雀心里却是黑得连一丝微光都没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仿佛过了百年之久,他听见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踏着溪水朝他走过来。
扈燕,是不是你?
你来得好晚啊。
可只要是你,我就不生气了。
迟些就迟些罢。
这世间有什么比你来了还要更好的事呢?
封不雀觉得喉咙要痛死了,他努力转头去看,溪水在他眼角淌过模糊视线,他就抬手挡了挡。
来人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终于看得清了。
却不是扈燕。
封不雀幽幽叹了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包袱里面摸出一副人皮,仔细贴在脸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丫鬟还在挂灯笼,夏占槡却难得没有上去凑热闹。他被适才的景象吓到,现在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呆呆在旁边坐了一阵子,才叫人把桌上一盆血水端了下去,复又叫人泡了一杯果茶上来,轻轻放在扈燕面前。
“无须担心,秋来他武功很好,封……封大侠不会有事的。”夏占槡安慰他。
扈燕抬起眼皮,他刚吐过血水,此时唇上竟然丝毫血色也无,他盯着夏占槡,眼神好似在看他,又好似没有,只是始终不肯说话。
夏占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点后怕,又在心中涌了起来。八月十五将至,用过晚饭之后他便拉着扈燕一起去挂灯笼。房檐颇高,要搭梯子方能上去,夏占槡嫌麻烦就央扈燕去做,可扈燕刚刚爬上去,灯笼还未来得及脱手,腹中便是一阵剧痛,就那么从梯上直直摔了下来。
摔下来之后那股剧痛不但不消,反而越来越盛,好似有人用刀在他腹中用力绞着,扈燕死死咬着唇,冷汗层层而下,忍到最后居然吐出几口血水,直接昏死过去。
待他清醒过后,抓着宋秋来,第一句话便是:“风扬今日说要回师门,现在定是出事了,你快去救他!”
宋秋来微微一愕,扈燕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中黯了光,连忙说:“可是你又怎么会知他在哪呢?是啊,就连我也不知道风扬师承何处,这可如何是好……”
宋秋来这时才明白过来,扈燕内丹在封不雀体内,现在自是同命相连,封不雀若是出事,扈燕也是活不下去的。
宋秋来眸光闪了闪,终于不再犹豫,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扈燕惊喜地看着他。
宋秋来就说:“他在凌霄山。”
这三个字一出口,扈燕先是一愣,片刻后已经瞪圆了眼睛。
本来是不会多想的,但宋秋来的表情实在太过欲言又止,让扈燕不得不把这三个字与某个人身上扯过去。
可宋秋来偏偏又不说清楚,他深深地看了扈燕一眼,便叹道:“我去救人,让占槡与你细说。”
说是细说,夏占槡却是言简意赅,不过只与扈燕说了一句话。但就是那一句话,偏偏让扈燕成了现在这副失了魂的样子。
扈燕已经半个时辰没有开口了,屋内灯火通明,不知外面天�c-h-a��是如何。夏占槡心中骂着宋秋来尽出些馊主意,把坏人都留给他当了。却走到扈燕旁边去抓他的手,扈燕双手冰冷,凉得夏占槡有心不忍:“扈燕你不要闷着自己,你若气封不雀骗你,待他回来,我与宋秋来打他一顿就是!”
扈燕垂着眼睛,闻言抬头看了夏占槡一眼,这一眼倒是实实在在的,落在了夏占槡的脸上。只是眼中似有水光,眼神如同濒死的哀鹿。
他摇了摇头,站起来往外面走去,夏占槡隔着一丈远跟在他身后,看他用袖子偷偷抹了抹眼睛,又看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站了很久很久,最后蹲下身去抱着自己。
夏占槡与他并排蹲着,不知蹲了多久,扈燕终于说话了。
他声音干巴巴的,却很平静,“我不说话,不是在气他。”扈燕说,“我只是很乱,我不知道他为何要骗我?但方才我坐在里面想了很久,猜想他大概是气我来得太晚了。”
“可是这些我现在统统不想去理,我担心他的安危,已经胜过这一切。”扈燕就这么蹲着,也不去看夏占槡,比起一场倾诉,这些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说:“占槡,你不明白,对于封不雀这个人,我大概是永远也责怪不起来的。我喜欢他三百年,这种喜欢就像骨血一样,占据我的四肢百骸,怎么也剥离不开了。我尚且听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又怎么会让自己觉得他有半点不对呢?”
他话音未落,巷子那头已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扈燕连忙起身,夏占槡幻出一盏灯笼往前照了照,便看见宋秋来背着封不雀,已经到了他们三丈之外。
扈燕抿唇看着床上的封不雀,封不雀面色苍白如纸,此时已经陷入昏迷。这时破晓的第一缕光照了进来,映在扈燕的脸上,夏占槡看上去,他居然比床上的人还要苍白些许。
宋秋来收回银丝,把封不雀的手放回被子里,方去写了单方,递给一旁的丫鬟:“去药房把药抓齐,熬好便速速送进来。”
然后又跟扈燕说:“每隔一刻钟为封不雀换布降温,半个时辰在他唇上蘸一次水。”
扈燕白着脸点点头,宋秋来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劝道:“放心,封大侠伤得并不重,只是强行运功耗尽内力,一时体力不济才昏睡过去,不出两个时辰便会醒来,那时你劝他安心休息便好。”
扈燕闻言,这才颜色稍霁,脸上回了点血色。宋秋来便去拉夏占槡:“那我们就先出去了。”
扈燕顿了顿,却反手拉住宋秋来的衣袖。
宋秋来转过头,挑眉看着他,只见扈燕沉着脸,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给我两瓶药,一瓶让人昏睡几个时辰却对身体并无坏处,一瓶磨人心肺,能让人在昏睡之中都觉得痛不欲生。”
宋秋来看他许久,见他依旧执拗地望着自己,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
宋秋来走后,不消片刻就将两瓶药送了过来,此时扈燕正坐在床沿上,他握着封不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却又不知突然想起什么,哼的一声扔开。扔得太过用力,封不雀的手砸在床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又心疼得扈燕赶紧捉了起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轻轻帮他一阵好揉。
宋秋来瞧在眼里,偷笑了半天,方把药交给扈燕。他敛了笑意,拿出蓝色瓶子嘱咐道:“这个药,毒性甚烈,你……你自己有些分寸。”
扈燕敷衍点头,不说好,却也不说不好。
封不雀果然在两个时辰后醒了过来,他睁开眼,起初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是扈燕端了药来,把他扶起,一勺一勺喂了下去,他才清醒了些。
封不雀看着扈燕,扈燕好似一个晚上没睡了,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封不雀就伸手去摸,扈燕也不�c-h-a��,反倒轻轻凑了过去,脸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蹭得封不雀手都有些抖,颤着声音问他:“扈燕,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扈燕怕碰着他的伤口,不敢窝到他怀里,便索性坐在地上,脸趴在封不雀的大腿上,只是依然抱着封不雀的手不肯放开。
他委屈得不行,就顺着封不雀的话说:“是,你还在做梦。你死在宋秋来这个庸医手下,我便脖子一抹跟着你下来了,这里就是阴曹地府。”
封不雀摸了摸他的头,终于笑了:“瞎说,我若是死了,见了黑白无常,第一声便是问扈燕来了没有?只有听到他们说没有,我才肯放心下阴曹地府的。”
扈燕闻言,先在他腿上掐了一把,然后才抽了抽鼻子,鼻涕眼泪全都糊到封不雀的衣摆上。
封不雀低头看着,他总觉得今日的扈燕有些不一样,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却又一点也说不上来。这些找不到头绪的不同让封不雀心里隐隐不安,他只好伸出另一只手,反手去抓扈燕:“你靠过来些,我有话要与你说。”
扈燕便直起身来,任他抓着,他凑近封不雀,在离他两寸之处抬头去看他,眸子里净是些封不雀看不懂的东西。
此时日上三竿,本该是用午饭的时候了,却无人进来打搅他们。只有些阳光不合时宜地透了进来,落在扈燕的头上,脸上,肩上……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柔和的金色。封不雀觉得自己呼吸都要乱了,便忍不住更仔细去瞧眼前的人,瞧了片刻,头却开始昏昏沉沉的,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扈燕,三个扈燕……
封不雀意识涣散起来,整个人也酸软得不行,在即将重重倒下的那一刻,感觉有双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将他轻轻放了下去。
封不雀想抬头去看,眼皮却已经沉得掀不起来。
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那些话便明日再说吧。
封不雀这么想着,感觉好似有清香钻进他的鼻腔里,接着便有柔软而湿凉的东西覆上了上来,贴在他的唇上。仿佛有人在他唇间用舌尖轻轻舔弄,还轻松撬开他的牙齿在他口腔之中纠缠了一番,只是又很快离开。
片刻之后,他感觉那人走了出去,又停在门口看了自己良久,最终还是轻轻阖上了门。
封不雀如梦如醉,好想强撑着去看一眼,却终究抵挡不过睡意,彻底昏迷过去。
只当自己是在这青天白日里,梦了一场。
18
封不雀次日将到戌时才清醒过来,腹上的伤已经被人换了药。也不知那宋秋来是用了什么上好的伤药还是什么狼族幻术,封不雀翻身起来,穿戴整齐,再背着封雀出门,其间伤口居然都不怎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