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切都是来之不易的。艾老爷与艾夫人之间的婚事纯属家族联姻,因此艾夫人在茶庄的身份地位,完全是母凭子贵。艾子青的“天赋”,实则有一半是艾夫人严厉教导的功劳。艾子青一个人身上,背着两个人命运的责任。而茶庄少庄主历代的规矩,是要在内功练成之时,同时凭个人之力制好一道新茶,两件事同时完成,才算担得起茶庄传人的身份。制茶不是一两天能成之事,因此在安洛出现之前,艾子青已在此事上费了长久的工夫。艾家的家传内功更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花拳绣腿,百年经验积淀下来的深厚内力,需要专心致志的闭关才能层层突破。诸事加身,当时仅十来岁的艾子青,其实早已不堪重负了。
安洛在的那段日子,情到浓时,连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能承诺下来。他时常给艾子青描述那些他去过的地方,塞上风光,北国雪域,海边渔村,统统都说会带艾子青去看。但他在茶庄终究是个借住之人,而艾子青当时也未曾学会迁就和体贴,有时在练功或制茶上遇到阻滞,便会冲他发脾气。日子久了,摩擦渐多。安洛生x_ing不羁,多年来见识过多少风情万种的美人,艾子青在他眼中,始终不是什么特殊之人。他终是离开了茶庄,随着他原本属于的商队继续远行。
起初,二人还保持着书信联系。艾子青重回笼中鸟般的孤寂,也只能以书信慰相思。后来回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开始时,艾子青还安慰自己,安洛非汉人,不熟书法,写信确是难为他,终有一日他会回来的。再后来,他收到了一份简短的回信。
除艾子青和安洛本人以外,无人知晓那封信究竟说了些什么。但艾子青在读完信的当天,头也不回地入了闭关室,试图冲破最后一层的内功心法。心境不纯,气息不平,经脉郁结,结果可想而知。
艾老爷在他走火入魔至自行扭断周身所有经脉之前赶到。所幸的是此内功为家传,父子修炼为一脉相承,还能为了保住他的小命,强行将他的所有内力顺着流游走向引入经脉之中封死,但他这一身功力也不能再使,七年的修炼化作流水。之后艾子青昏迷了整整半年,而那茶自然也没有制成。
半年后,艾子青苏醒过来,得知这半年间,艾老爷没有来探望过他一次,却纳了个小妾。
醒来之后的艾子青x_ing情大变,很长一段时间里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终日只呆坐在房中,瞪着安洛的信件,还曾经寻过短见,被单枞发现并阻止了。也只有单枞仍陪在他身边,试图开导他。
身体坏了,可以慢慢调养。茶没制成,来年可以再试。甚至失去初恋,也有时间可以缓缓疗愈。但当所有事情一齐发生,而艾子青身边并无人可给予支持,他纵是再坚强,此时也不得不崩溃。
家中虽多了个二娘,但短期内也并无造成太大影响,艾老爷失望归失望,但也不会不认这个儿子。艾子青仍是逐渐恢复往日的少庄主责任。一切看似仍有机会回到从前,但有些事情,失去了便是失去了,艾子青心上起了变化,即便在重拾烂熟于心的茶道般重拾笑容之后,那些变化仍然隐隐存在着。
而这一次艾子青从家里偷跑出来,则是因为这个二娘怀了身孕。
一路往风亭走,方游听着单枞对他说这些往事,越听越觉得心脏往下沉去。
艾子青此前经历的这些事,他竟什么都不知道。一想到那小少爷以往每一次对他笑着撒娇,背后都需要暗自较劲,便觉得胸口生疼。他固然希望艾子青能成为一个独立骄傲的自在人儿,此刻却觉得他需要的只是支撑和怜爱,仅此而已。
方游心乱如麻,加紧脚步,小跑进了风亭,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脏骤停——
艾子青泪流满面地倒在地上,神色间布满痛苦,双腿之间满是从下身流出的血水,一片猩红,一见到他就挣扎着想挪向他,手臂却无力地垂在地上,破碎地呼唤着:“方游……别走……”
方游见此,几乎要站立不住,忙冲上前,将人捞起抱到怀中。行走江湖多年未遇过敌手,此刻却害怕得呼吸不稳,只能抱着他低声安慰:“我不走,我不走了!我哪里也不去……”
门后的单枞倒抽一口凉气,扔下一句“我去寻白大夫”,转身拔腿就跑。
艾子青伸手拽住方游的袖子,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别,别走……我好痛……”
第二十二章
白铭抓着箱子赶到时,方游已经把艾子青抱到床上了。白铭走近,对血腥味拧紧了眉头,一探他下身,便知道事情不易对付。x_u_e/口隐隐张弛着,羊水混着血液不断流出,估计是羊膜被外力撞破,整个孕腹阵阵发硬,已经拖不得了,即便是早产,也得现在就生。
但此时孕期才七月有余,胎儿头部仍未完全向下正位,如果就这么直接生,恐怕只有难产这一条死路。白铭当机立断,一边吩咐单枞去找人烧水,准备布匹和汤药,一边挽起自己袖子,先迅速给艾子青周身大x_u_e施针稳住,又凑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子青,听好了,我现在要替你给孩子顺产位。你要记住,此时千万不可向下用力,不然就这么入了产道,那便是我师娘再世,也救不了你们父子二人了。”见艾子青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心下不忍,但仍是硬着头皮补充道,“……会很疼,你要忍住。”
白铭给艾子青口中塞了块布巾,又抬头对方游道:“师兄,你抱好他。”退回到艾子青腿/间,那双救人无数的天下第一妙手,伸向他不时缩紧的肚子时,竟也有些微微发抖。咬咬牙狠下心,掌中运了几分内力,覆到艾子青腹侧,护着底下胞宫的轮廓,开始来回使劲。
“呃——”艾子青只觉得体内五脏六腑都因着这动作而绞作一团,从上腹开始,扭结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一声惨叫挤在喉头,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声,两眼一翻,几乎要昏死过去。
白铭手下不敢停顿,顺着生产的方向仍是使劲。艾子青四肢剧颤,但仍记着白铭说过不能用力,勉强吸了口气,仍是晕了过去。
“子青!”方游抱着他上身,见状忙伸手绕到他面前,掐着人中。
白铭趁他晕倒,手下更加了几分力气,趁机将胎头摆正些许。隔着肚皮,都可看见腹内最隆起处,由白铭牵引着逐渐摆向下方。
“呃啊——”忽的一波宫缩,整个肚子揪得一阵紧,艾子青硬生生地又被这一下疼醒,瞪大了双眼,但眼前全然是一片灰蒙蒙的花雾,方才卡在喉头的惨叫现在才终于叫出声音来。
“子青!子青,看着我,看我……”方游见他眼神失焦,忙将人搂紧,额头贴上他额角,在他耳边不住唤着,试图抓住他的意识。
艾子青听见他在叫自己,微偏了偏头看向他的方向,噙满泪水的双眼仍是睁大,未曾眨眼,眼泪就自行顺着眼角滑落了。
房间外头,艾老爷和艾夫人早就闻讯而来。隔着门,听着艾子青被布巾堵着的声声嘶吼,艾老爷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而艾夫人更是擦起了眼泪。
足足有一个时辰的工夫,白铭才终于从他身上收了手。此时,艾子青整个人已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浑身被冷汗s-hi透,嗓子也已喊得半哑,倒在方游怀里只知道哭着喘气。白铭虽收了针,但心里清楚得很,接下去情况也仍是凶险。这么一通折腾下来,艾子青体力自是所剩不多,早产的宫缩虚弱且无序,而且羊水混着鲜血一直不断地流着,这些都让产程更加紧迫。
所幸单枞即时煎好了催产的汤药,端了进来。一碗药水灌下去,没过多久就开始发挥效用。几下有力而密集的阵痛让艾子青小脸登时煞白下去,只能揪紧方游的袖子,疼得腰肢不受控制地向上挺着。
“子青,没事的,疼了就用力,子青,子青……”方游看在眼里,想起先前自己如何对待他,更加难受得直想抽自己几巴掌,但也只能不断地在他脸颊额角落下碎吻,抱着他在耳边哄着。
艾子青顺着阵痛向下使劲,反复几次却不见太大成效,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虚,连喊疼都快喊不清楚了。
白铭见状,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示意方游将艾子青架着起来,让他半跪着。
这一姿势自然是大有进展,胎儿顺着产道下坠得快了些,只是苦了艾子青,身上本就无力,此时根本跪不住,只能靠方游从后环住他的身体撑着。腹中阵痛加剧,胎头逐渐钻入骨缝中还引出钻心的撕裂。艾子青觉得自己腰部以下,全然已经失去觉察力,只有延绵不断的痛楚,像从地底扎根后攀着他向上生长一般,缠紧他的半身反反复复地拉扯。
“方游,啊——方游,好痛,我好痛……”艾子青连哭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句子,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方游的名字。
“我在,子青,我在。”方游撑着他,看着他受苦却无能为力,听他每一声痛呼都像是扎在自己心头的一把刀,“撑着点,我在呢,别怕。”
“我不行了……”艾子青的身子开始支撑不住地往下滑,神色间带着些绝望,“对不起……方游,我,我做不到……”
“不会的!”方游忙将他抱紧些,吻住他耳尖,话里带上了坚决,“用力,用力就好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又这么耗了个把时辰,眼看着胎头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在x_u_e口,可精疲力尽的艾子青始终无法憋出一口气来使劲娩出头部。羊水快要流干了,方游和白铭几番鼓励,却仍然束手无策。
艾子青头向后靠在方游肩上,意识已模糊了一半,只剩带着哭腔的急促喘息。迷蒙中,似乎听到几句方游和白铭之间的对话。
“师兄……倘若……你要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