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明不悦地蹙起眉:“你到底梦见什么了?”醒来之后,尽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没什么。”
……
“我睡不着了,要出去走走。”
……
江南多商口,南下两广,北往顺天府。各类商船来往其间,为此带来了盛极一时的繁荣。
江头水光潋滟,倒映着夜市通明的灯火。莲蓬香藕压满舟头,艏行清浅,惊走立上蜻蜓。菱歌泛夜,歌声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纤妙婉转,似鸣柳黄莺,娓娓动听。
这歌声虽是悦耳,但与周围的嗡嗡作响的交易声、说笑声、叫卖声混杂在一块儿反倒听不真切了。
一头发凌乱得很,沈逍遥不快,也懒得重新打理,所幸解下束发的缎带,任其披散下来,用手随意梳了梳作罢。
一路都有人看他,沈逍遥也不管。行得累了,便随处找了处路边摊歇下,若不是他衣着还算得体,只怕会给人当疯子。
出于礼貌,那店家还是上前询问道:“这位客官,您要点儿什么?”
沈逍遥:“随便,什么都好。”
那店家为难地道:“公子,您不说要什么,我哪知道什么合您的口味呀?再说我这小摊小点的,也没什么好菜拿得出手。要不……您换别家儿?”
话是这样说,其实是怕他付不起钱吃霸王餐吧?
这样的人,沈逍遥小时候在街头流浪的时候见得也多,不过比那些一言不合就抡菜刀板凳赶人的暴脾气要客气点儿,但本质都是一样的――
无非凉薄。
“这个够不够?”沈逍遥从袖中夹出从花金弓那里揣得金条。
“!!”
金光闪闪的,那小贩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回过神之后,又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别说买酒食,买他这摊子都够了!
“客官这两壶自家酿的酒您先饮着,稍等!我这就去给你备我们家的拿手菜!”
那店家忙不迭地走了。
沈逍遥自斟几杯,总觉得尝不出什么滋味。再后来,他干脆不喝了,举起瓷杯,又只是用一只眼睛百无聊赖地盯着空荡荡的杯底看。
“呀!这位公子,一个人喝酒呢?”
一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过来,殷勤地与他打招呼。虽说她已经上了年纪,倒也挺会打扮自己。即便隔着一张桌子,沈逍遥也还是能嗅见她身上那股浓烈的脂粉味。
那女人道:“瞧你这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样儿,想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吧?”
公子哥?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他。
沈逍遥不答,那女人便全当他默认了:“敢问公子今年贵庚?有妻室不有?”
妻室?原是个说媒的。
沈逍遥:“你觉得呢?”
媒婆道:“我看是有。毕竟哪有男人这么晚出来,这样衣冠不整……除非是……”
“除非是?”
“除非是被老婆赶出来了!”
沈逍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媒婆一拍桌子:“瞧!我说中了不是?”
“啧啧啧……要我说,娶妻啊,就该纳个贤惠点儿的媳妇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像那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胄小姐呀,矫揉造作,取不得。恕老身多嘴一句,您家内人想必脾气……也不怎么好吧?”
沈逍遥强忍着笑意:“夫人,您有话不妨直说了吧?”
那媒婆见自己的意思已被沈逍遥猜了个七/七/八/八,倒也不卖关子了:“我就是想问,公子你……”
“你在这里做什么?”
像六月骤降飞霜,清冷寒厉,能激人一个哆嗦。
方思明面色不善,看样子,是正在气头上。
沈逍遥:“这位夫人好像想替我说媒,问我有没有意愿多添个妻妾。”
方思明:“不需要。”
“哎呀!你这人可真是奇怪啊,我是问这位公子,又没问……”
媒婆一嘴的话还没溜完,就被方思明狠决的眼神吓得噎回去了一半儿。她凑到沈逍遥跟前,小声道:“公子,我还是先走了。记住,我是前儿八街六门的李二娘!以后跟哪家姑娘看对眼了,可记得来找我!”
沈逍遥点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媒婆就两样好,嘴顺脚快。刚说完,一溜烟儿,那李二娘就不见了人。
瞧那媒婆走远了,方思明才坐到沈逍遥身边。
“以后不要跟这种人那么多废话。”
“怎么能说是废话呢?”沈逍遥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墨发披散,看起来倒有几分慵懒的味道,“她是好心好意想给我纳个媳妇儿的。”
方思明:“你真这样想?”
沈逍遥斜支着头,顺流而下的祈愿灯光在他眼底忽明忽暗,似万千星辰:“我是不是这样想,你心里不够清楚?还是我之前表达得不够清楚?”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方才跟我说得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逍遥面无表情地翻扣下手里的瓷杯,“你就当我无病呻吟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想写荆州的小甜饼了啊啊啊啊啊啊好麻烦
能不能跳过这段直接写之后两个人大婚QWQQQQ
☆、疮痍
方思明:“我发现你自入夜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有,也没有。”
只是一到晚上,很多事就容易一股脑的涌上来,压得人头疼。
何况,他又梦见了――
韩昭夜袭华山,方思明身份暴露的那一晚。
“我早知他是万圣阁的少主。知情不报,乃是共犯,所有责罚我一人承担,还请掌门高抬贵手,能放过他。”
……
“受了十三道戒鞭还不清醒!那你就跪着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跪多久!”
……
与现下江南初夏予人暖意的风截然不同,华山的风向来凛冽无情,所过之处,万物不长。像被砺石漱洗过得利刃割刺在身,所有感官都被吹冻至麻木。
大雪纷飞,遮天迷地。日升月落,暮去朝来。
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鲜血顺着脊背的曲线滴溅在地,如墨描宣纸,在皑皑白雪上瞬间晕染开来,似于枝头俏丽盛开的红梅。
霜华染白了发,细碎的冰晶凝上轻颤的眼睫,再后来,连血也被冻住。一切都被铺天盖地的白色所掩埋,不留半分痕迹。
余毒未清,衣着单薄地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再醒来,已落得一身残疾。
但凡习武之人,都最是看重一身本领,更何况天资卓绝的沈逍遥。一身根骨惨遭折煞是何等的打击,可想而知。
入门以来,沈逍遥一直是被师尊长辈青睐有加的得意门生,凭着过目不忘之能,当初于江湖更成了名动一时的禀才少侠。
只是这少侠犹如昙花一现,不久便销声匿迹,归于平寂,为后来所起之新秀彻底代替,再没有人记起。
十三道戒鞭,被大雪掩埋的那三日三夜,六年的弃置与不公,一辈子的腿疾。
从云端跌进泥沼,一朝坠地。
说来可笑,都不过是他咎由自取而已。
都不过,为了一个方思明而已。
……
待了半晌的好菜上桌,沈逍遥却是一筷未动,只不断灌着酒,辛辣的滋味从喉咙直烧到心底,又灼上眼眶。
方思明只是在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桌上横七竖八翻倒的酒坛愈摆愈多。
起初还不觉得。最后一滴酒喝光,沈逍遥本想再去拿些来,谁知酒劲上头,还没走出两步,便如蹒跚学步的稚子般差点栽倒在地。
方思明见势三两步上前,将人稳稳接住。
“你醉了。”
沈逍遥趴在方思明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想:醉了么?
可为什么他还能感觉到背上的伤在痛?
六年来,一直在痛。
……
方思明扶着沈逍遥再回到客栈的时候,已过子时。店里没什么人,大厅还剩下一盏烛台,掌柜的还挑着灯,在台前记账。
见到有人进来,那掌柜忙迎上前招呼:“二位客官……哟,这是怎么了?”
“没事。”方思明解释,“只是喝醉了酒,麻烦送些热水上来。”
沈逍遥臂上受伤,本是沾不得水的。可他滚了一身风尘不说,现下还浸了满身酒气,实在是不清理不行。
衣带解下,身上的衣物被悉数扒除。
方思明拿巾帕沾过热水,小心避开沈逍遥臂上的伤口,替他擦拭身子。
冰凉的指尖带着巾帕温热的s-hi意,每抚过一寸,都带起一阵无可避免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