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人看到了。
“蓝河!”
叶修这一天第三次喊出蓝河的名字,前两次都是呼应接下来的配合。他们确实配合很默契,只需要叶修叫出蓝河的名字,便能心领神会。
唯独这一次,是下意识地失声惊叫。
安庆秘密工厂销毁细菌弹的捷报传来,但是喻文州并没有很高兴。
因为他已经五天没有见到黄少天了。两人的关系和日常联络都不通过别人,黄少天每次有什么事都亲自来找喻文州,不会在他家留什么纸条,所以只要黄少天不来,喻文州就没办法和他联系。
五天前黄少天和他说,他放心不下那边。喻文州当时没说什么,到现在才想到,他有可能是去调查相关情况,甚至亲自跑去当地了。如果只是去看看,自然没什么,但喻文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会时不时地涌起担忧,总觉得有什么事在失控,会对黄少天不利。
“那边”,就是河南花园口。
徐州会战结束,日军占领徐州,矛头直逼郑州,武汉也遭受着空前的威胁。会战虽然伤亡惨重,也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但国军对于武汉会战的准备仍然不足,政府还需要想出一个办法,至少拖住日军三个月。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诞生了:在花园口掘开黄河堤坝,利用黄河泛滥阻止日军南下。
中原大地遭此横祸,一夜之间八十九万人丧生于咆哮的河水之中,三百九十万人流离失所,沦为人间地狱。
明知代价惨重,明知得不偿失,可是国民政府为了守住武汉,还是声称不得已而为之。黄河决堤之后的状况,连国民政府自身都觉得远远超乎预料。飞虎队陈纳德将军曾经悲痛地说道:“即使这是个最为无奈的决定,但它仍然是个糟糕的决定。”
黄少天听到这个决定,看到了喻文州对此无能为力的绝望,也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可是他和别人不同,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正义感,配合上好战好胜的热血,让他无法就此袖手旁观。于是他动身了,奔赴花园口,他想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看看那里的平民百姓,尽他所能去帮助他所遇到的人,也好减轻一点他、以及喻文州内心的愧疚。
他觉得这是必须做的事,于国于己,都是这样。
蓝河昏昏沉沉地醒来,周围黑得看不清是哪里,等到五感逐渐恢复,闻到了树木和泥土的气息,才大概看得出这是在树林里。
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哦好像有点印象,当时陶轩要撤退,没看到身后的日本士兵扔出了一颗□□,他看到了,没怎么过大脑考虑就冲上去将陶轩推开,想告诉他卧倒躲避,结果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刚刚把人推出去□□就落地爆炸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陶轩好像没事。嗯没错,记得当时把他还推出去挺远,应该没事,没事就好。
然后似乎有人喊我?
蓝河努力回忆着那个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哦对了,那么熟悉,当然想得起来。那是叶修的声音。
诶等等……
这下清醒了,因为颠簸时后背的剧痛,还因为蓝河发现,他趴在叶修的背上,叶修正背着他赶路。
“叶……修?”
蓝河开口,声音微乎其微,但就在叶修耳边,听得也很清楚。原本专注前方认真跑路的叶修猛地回头,长舒一口气,眼睛里除去赶路的紧张,多了一丝放松。□□爆炸的那一刻,蓝河动作太快,等叶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觉得七窍都丢了六窍,冲上去看到蓝河后背上的血r_ou_模糊,以及嵌入腿部的弹片,前一秒大脑完全空白,后一秒想狂抽自己十个巴掌。
平时炫耀自己技术多硬速度多快,关键时刻你他妈干什么去了?!
那个时候叶修前所未有地体验到了所谓“惊吓”和“懊恼”的感觉。他能力超群,天生就是能打能战的人,平日里自带的嘲讽和傲气也是靠实力撑腰,并不是为了虚荣而空谈。执行任务,出生入死,在他眼中只有任务完成、活着回来,和任务失败、杀身成仁两种结局,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就无需畏惧死亡,它只是某一时段注定好了的结局,活着就努力杀敌,死了万事皆休。所以他的情绪里从未有过被什么危险惊吓到的经历,有过懊恼,也只是个别任务不太完美的感叹。
可是这一次,叶修承认,面对不省人事的蓝河,他几乎被山一样的恐惧压倒,压得粉身碎骨。检查蓝河的伤势之后,那种无法缓解的懊恼始终萦绕心头。
为什么自己没能比蓝河早一点看到那个要扔□□的日本兵呢?
为什么自己没能比蓝河快一点采取措施呢?
为什么就差那么零点几秒呢?
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对自己无理的、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埋怨。从背起蓝河赶路、和日军周旋,到甩掉追兵,每一个跑步的动作,都伴随着这些想法和自问。
他觉得背上的蓝河很沉重,跑起来有些吃力。
但这种沉重也给了他一点寸缕似的安慰。
还好这么沉重,这个由他自己的命和蓝河的命加在一起构成的世界未曾坍塌,他没有失去他。
“终于醒了。”
“这是……”
“别乱动,你后背和腿上都有伤。咱们这是在撤退的路上。”
“有追兵?”
“本来有,甩掉了,不过原先计划好的撤退路线被截断了,咱们换条路走。”
蓝河有些缓慢的心跳被叶修清楚地感知到,仿佛一味强心针,让叶修多了奔跑的动力。耳边传来那个人因为受伤而虚弱的声音,他恨不得自己能和神话传说里的神仙那样脚底生风,踩着云彩,不会有颠簸,快一点到达目的地。
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蓝河又开口说话了。
“叶修……”
“马上到了,你忍一下。”
“不是,我是说,辛苦你了。”
叶修一瞬间觉得眼角都要开裂了。
这人,都这会儿了,还担心累着别人。
“你保持体力少说话,哥还能省点儿力气。”
背上的人果然听话,没有再说什么。叶修以为他真的很听话,睡过去保持体力了,然而并不是。这个时候蓝河挺清醒,嘴角还带着微笑。因为跑步,叶修用腰间的登山绳将两个人系在一起,双臂紧紧托在他的膝窝,他的下巴搭在叶修的肩膀上,内一侧的小半边脸就这么随着奔跑时的颠簸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在一起。
那种温热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那天在南京的重逢,叶修从身后拥抱他的时候。
太过奢侈的温暖,就是这么来之不易,想要得到,就要付出很多代价。但是得到了,即使很短暂,一瞬而逝,也很幸福。
叶修没回头,感觉到肩膀上蓝河的脑袋换了换角度,靠在自己的耳根,呼吸重回醒来之前的平稳,这回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重庆,军统情报处总部。
“生意一切照旧,但是……有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
“谁?”
“夜雨,他顺着被挪用的救灾物资和拨款追查,已经查到航运线这一层了。”
“喻文州授意的?”
“这个暂时没法查明,但可能x_ing不大。不过即使不是喻文州授意,让他阻止夜雨,估计也不太可能。”
“既然这样,那就引导他,查出点别的更有意思的东西吧。”
原计划北上和国军部队汇合,因为日军在北线的突然增兵无法实现。再三考虑之后叶修同意了陶轩的建议,南下,进入芜湖地区的新四军根据地。
流水回转于茂密的芦苇之间,偶尔能听到不知名的虫和鸟,周身都是清爽的自然气息,少了很多杀戮的血腥。
蓝河再次醒来,就是在穿梭于此的船上。湖上的清风让他终于可以不再迷迷糊糊,呼吸中可以闻到一股药味,便知是有人已经为他处理了伤口。
“刚刚在医院给你上了药,咱们现在去个安全的驻地。”
叶修就坐在自己身边,有些不同的是他身上的烟味好像淡了一点。蓝河躺着觉得不怎么舒服,打算坐起来说会儿话,缓解一下药物对于伤口的刺痛。
他试着用手臂发力,想撑着自己起,但不太容易。叶修拿下叼在嘴边的芦苇叶,一手扶在蓝河的后背,另一手抵在他没有着力点的手肘下,一点一点帮着他半坐起来。
有点晕。蓝河晃了晃脑袋,还是晕。
“烧还没退,”叶修的手掌覆上来,“等下到了地方你接着睡吧。”蓝河还没说话,身后的人似乎也没打算去忙别的,坐着向后挪了挪,从背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俨然一个人r_ou_的环抱沙发。
脸上有点热。蓝河觉得自己坚持坐起来简直就是作死。
不过眼前的风景实在不错,前面的船在水中开道,芦苇就这么被划在了两边,时不时还能和几只水鸭并排着。抬头就是远处的环湖而起的青山,还有湛蓝的天。要不是因为打仗,这里真是个郊游的好地方。
“你当时怎么想的啊,那么拼命。”
耳边是叶修熟悉的声音。蓝河倒突然回忆起了之前跑路的夜晚,叶修背着自己,当时也是这样在耳边说话。于是脸更热了。
“也没想那么多,既然是战友,总不能看着他被□□炸吧。”
“我们可是共军啊,军统很忌讳你们这么信任我们,你就不怕有人追究你?”
“这是什么话……我要是装看不见,自己就得先追究自己了。再说,有了这个意外的人情,以后陶轩应该也就不会因为我找你的麻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