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当日,他便寻得借口,将自己手下一半的亲兵调出南京城,隐藏在城外。剩下的一半,依从他的交代,在探知宫本雄一离开南京之后,知道可能是有了变故,于是化整为零,俟机混出了城门。
他们的人数虽然少于押送喻文州的日军,只有六十余人,但绝对值得信任,领头的几个还是跟随他从东北战场杀出来的人,战力不俗。此刻这队人马,已被顺利接管,正在阻击日军的路上。
接管他们的人,是从北平归来、携有喻文州信物的叶修。信物的意义,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服从命令。
面对必有的这一战,喻文州确实没有提心吊胆的必要。赢便赢得生机,输便输掉x_ing命。
唯独想起那张熟悉的脸,波澜不惊的心才会被打破。
这是一次不期而遇。在蓝河的眼中,叶修却是意外的平静。
大概那天自己的不辞而别,他已经猜到了原委。这次见面,对于旧事叶修也只字不提,除了必要的行动商议,他们几乎规避了所有的私下交流。
可是蓝河心里不平静,即使马不停蹄地强行军赶路,他的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背影上。有些习惯真的很难改掉,即使面临危局,他们依然会站在地图两侧认真部署,叶修会照常留下狙击的最佳位置,蓝河也理所当然地沿着这样的安排,选择首要攻击目标。
因为这样习惯的默契,他们的对话大多是只言片语来作最后的确认,好和自己的队员详细介绍。分发武器,蓝河会递过去叶修惯用的枪,然后接过来唯一的瞄准镜。就连任务中的紧张感,也悄无声息地被这样的同行中和掉一部分。
一切似乎如旧,仅仅是少了并肩而已。
但就是这样的一切如旧,让蓝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习惯没有改变,下了决心的坚定显得有些尴尬,继而彷徨。
一个合格的狙击手,所有的思绪都应该中止于瞄准目标的那一刻。
作为狙击手中的王牌,蓝河当然不例外。当瞄准镜中的十字对准驾驶座上的人,当手指轻扣于扳机之上,他的呼吸停滞、屏蔽所有的杂音包括自己的心跳,将自己和枪合二为一。
枪响。
负责驾驶的日本士兵瞬间丧命,宫本雄一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喻文州已经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说喻文州手残,那也是相比于叶修黄少天这种杀胚类型的人物,一般的格斗在他眼中也算是家常便饭,比如跳下车之后,接到自家队友扔过来的枪,再放倒从后面卡车上跳下来的两个日本兵。
他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和时间,却赢在了“未卜先知”上。如果他和宫本雄一一样,事先都不知道有袭击,听到枪声没有马上采取行动,现在一定在车上,被宫本的枪指着。
原本以为消息绝密、没有夜雨就几乎没有危险的宫本雄一,听到车外猛烈响起的交战声,恼羞成怒。他还是漏算了一点,比起喻文州在新政府的价值,他本人的生命,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太过重要。
即使暴露了,也要去救。即使危险很大,有可能因此丧命,也要去救。
接连解决了好几个近身威胁喻文州的敌人后,蓝河换了□□,带领着军统南京站的全体行动组成员冲了上去。埋伏在另外一边的叶修,也带着喻文州的亲兵对敌人展开进攻。此地距离南京城已经不远,枪声响起,城里的日军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宫本雄一这边遭遇袭击,却不会轻易撤退。喻文州是□□军统和日伪之间的三面间谍,现在这样的情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申请支援的情况下,如果今天就让他这么被营救走了,那责任就全在自己,回去根本没法交代。
混战已经开始,喻文州每靠近营救团队一步,他的身边就会有日本人倒下。叶修和蓝河在行动开始之前,就专门安排了枪法最好的士兵,尽全力为喻文州提供掩护。此时他们虽然暂时无法到达喻文州的附近贴身保护,但起码可以占据好一点的位置,瞄准近身攻击喻文州、或是向他开枪的人,各个击破。
这一点,宫本雄一马上看明白了。今天若是留不下喻文州,再怎么拼也是白搭。他躲在卡车后面下达命令,让士兵不惜一切代价冲向喻文州,随后自己也加入了战斗,开始向众人集中保护的目标靠近。
压力顿时加大,喻文州在防不胜防的刺刀和子弹中立添新伤,战斗越来越吃力。这边营救的人也在加速攻击,叶修的人马从外部迂回包抄,企图直接攻破宫本雄一这个至关重要的指挥,蓝河的行动队不久也到达了喻文州的身侧,队员们用自己挡住攻来的枪和敌人,无奈对方人数众多,胶着中谁都无法干净地脱身。
两名队员好不容易冲到了喻文州的前面,却没能挡住凶悍的日军。新的一波攻击临于面前,沾了同伴的血的刺刀显得更晃眼,而他已经在无休止的搏斗中感到疲惫。
依靠着人数的优势,宫本雄一此刻并不想要一个玉石俱焚的结果,他仍想生擒喻文州,这个他特工生涯开始以来最大的胜果。
如果喻文州死了,他未见得能抓住来救他的人,也无法找到他在南京城内的上下线,一切就毫无意义。所以发生在喻文州身边的,几乎是一场残酷的r_ou_搏。
上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还是在东北。那时黄少天带着士兵在城外苦战三天三夜,他骑着马冲入敌阵,于殷红焦土中牵过恋人的手,浴血而行。敌人数十倍于己,可他从没有畏惧,仅后背一方安定便足够。
这一次,终于是他一个人了。手中的武器从抢来的枪,变成从地上拾起的刀,他体会到当年黄少天白刃厮杀的艰苦与疲累,身上遍体鳞伤,似是能够感同身受的勋章。血与痛,总是记忆最深的部分,同时又是压制其他情绪的良药。手中的刀挥起落下,带走别人的生命或猝不及防多一道伤口,喻文州的大脑却好像放空一般,可以什么都不去想,把自己变成任务状态中的黄少天,下意识地cao控着冷锐的兵器。
这样令人发指的冷静,终结于混战中的突变。
喻文州自顾不暇,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敌人的包围圈死亡人数骤增,随之而来的是外围营救队伍快速向内收缩,战斗顿时上升到了最激烈的时刻。
那是一把妖刀。
手持这把妖刀的人,加持着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发动进攻,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包围圈中心的喻文州。他所经过的地方,皆洒下敌人的血,或来自颈动脉,或来自心脏,上一个人和下一个人的血液勾连千丝万缕,没有半分停顿和犹疑。
这才是夜雨的真正速度,如暗夜中的剑雨,动时无声无息,被人察觉已是剑身染血,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成为了刀下亡魂。
这么多年以来,叶修也是头一回在白天,真真切切地看到黄少天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去攻击。其实诚实一点来讲,真真切切这个词用得不好,因为在叶修、或者蓝河这样的近身搏斗高手来看,他们甚至做不到明确地看清,这一秒钟黄少天用了几招、同时杀了几个人。
太可怕了。
这边暗自庆幸黄少天是队友而不是对手,那边的宫本雄一,却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今天的结局。他从未见过夜雨,在陈夜辉之前也从未知晓夜雨这个人的存在,可是夜雨出现的时候,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断定了他的身份。在他眼中,黄少天每一次出招、每一次致命的攻击,每一次前进,都是一种狂放的、充满死亡宣告的挑衅和审判。
他用手中的刀,质问和嘲笑着自以为掌控全局人。
就凭你们,想拆散剑与诅咒?
痴心妄想的后果就是死。
胆敢威胁到喻文州生命的人,都必须死。
喻文州和黄少天中间剩下十个人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附近的变故。当他看清楚黄少天的脸,只剩八个人。
继而七个人,再是五个人,皆是一晃神的功夫。
手中刀剑未停,只是喻文州恍然想起了从前的很多事。
军统培训班的野战训练,他作为队伍中的战术核心,也成了对手首选攻击的目标。到最后即使已经分出胜负,对手为了报复,五个人围着喻文州作困兽之斗。原本喻文州阵亡了,也是他们这一队的胜利,可黄少天不干了,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过来,把喻文州挡在身前,硬是用手中不依不饶的一把刀,宣告了对手的退出。
事后喻文州开玩笑说,少天你何必呢,反正咱们都赢了,这么赶尽杀绝太不厚道了。
黄少天不服气地撅撅嘴,说那不行,咱俩是搭档,到哪儿我都不能让人欺负你。
后来是那一次东北的生死之战,他骑着马冲进混战,停在黄少天身边,那人一脸怒气,斥责自己主将不顾及自身安全,却还是强打精神加快了手中刀枪进攻的节奏,生怕哪一刻疏忽了,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直到最后,战斗结束,他安然倒下,嘴角还是对于万军之中护卫成功的满意。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要命地保护着喻文州。
一直都是这样。
剑与诅咒从来都不仅仅是个叫得响的江湖名号,于喻文州和黄少天而言,这更是一个勾连生死的契约。剑所指的地方,诅咒如影随形,同样诅咒所在之地,剑也定会在其身旁护卫不离。他们的生命,自相遇相爱那一刻起,注定有一部分连在一起,如同十指交握的双手。
被鲜血所浇铸、唯有生死相隔才能切断的契约,又怎么会在此时消失不见呢?
所以喻文州在绝境中坚持。
所以黄少天毫不犹疑地斩却来敌。
还剩两个人。
形势瞬息巨变。
黄少天还在出手解决这两个残敌的时候,目光就锁定在了喻文州背后不远处,宫本雄一的身上。暗中保护喻文州那么久,他当然认得这张面孔。
宫本雄一知道,自己已经被死亡锁定了。
他看到了夜雨,看到了这个身份绝密、生活在黑暗中噩梦一般的影子,也就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活着回去。
既然自己的生死已被决定,那别人的生死就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