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也携着她的小女儿,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扳倒了苏钊这枚挡路的棋子,原本可以说是大获成功——可贾琅的心内,却总有一些奇怪的酸楚的情绪。他不自觉便会怅然若失,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水泼洒了些出来也全然不知。
连贾珂都看出了些许不对,水溶自然更是了然于心。然而他深知时机未到,只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主动来与自己开口。
贾琅果然来了,他冒着这寒冷的月色站在水溶门外,冲着他抿嘴笑:“不放我进来么?”
已经散下了一头乌压压发丝的水溶提着一盏轻巧的玻璃绣球灯看他,见他只穿了极单薄的里衣,外头随便披了件外衣,汲着鞋,登时便蹙起了眉。二话不说伸手将人拉进来,沉着脸,三两下处置好了一个手炉,稳稳地放进了少年已然被冻得冰凉的手里。
窗外月影横陈,疏影摇晃。鼻间满是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莲花香气,贾琅轻轻抚摩着银制镂刻了数枝修竹的手炉,不自觉咬了下唇。
唇上蓦地一凉,原来是水溶皱着眉将自己的手指压在他唇上,把他折磨自己的行为生生制止了。他专注地看着此刻正在灯下垂着头、露出一截极修长的白玉般颈部的少年,低声问:“阿柒,可是有何话要与我说?”
贾琅的神情有些迷茫,但还是轻声叹了口气。慢慢道:“这种话,我原本不该来问你的......"
“只是他们原就不晓得其中详情,我也不知该向谁说,我只是......”
“只是,觉着不公而已。”
他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手中的手炉,像是要在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我只是替苏清觉着不公,她原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她在父亲眼中及不得名声,在母亲眼中及不得姐妹。苏夫人明明有反抗的余地,却偏偏选择了装作毫不知情地舍弃掉大女儿,那苏清呢?她究竟算什么呢?”
当苏夫人为了小女儿苏婧而拼死一搏时,苏清的死就像是一个赤裸裸的笑话,一条在干涸的浅水中拼命挣扎的鱼。可能帮助她的人只是淡漠地站在岸边看着,一个亲手解决了她,另一个哭着看着却丝毫不上前阻止——他们都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觉得她还是死了的更好。
多讽刺啊,连她的亲生父母都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入黄泉中去。没有人想过她那时是何等的害怕,是怎样拼死的挣扎,渴求着哪怕只有一丝的怜悯。然而她的砝码实在是太轻,无需考虑,甚至连为她抗争的力气都不需要花费,她只是被埋在轻飘飘的、并不令人挂于心上的眼泪里罢了。
因着没有那么在意,所以她便可以被随意舍弃,所有人都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沿着原本的生活轨迹一路往下走;可当涉及到了他们真正在乎的人,他们却一点也忍不得,不愿那人受了一点点的委屈。
“明明都是自己的子女啊......”
“阿柒。”水溶冰凉的手覆到了他的手上,他的面容如同隐藏在烟雾缭绕之后的白玉神像,完美而不动声色。他的手仿佛有着什么魔力,将少年那泛起褶皱的心轻而易举的抹平了,熨帖而滚烫的在胸腔内跳动着。
“他们并非是神,而是凡人。凡人的心中总会有所偏颇,他们心内其实有着清楚的排列,将重要与不重要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
“这便是人啊。”
他轻轻碰了下少年浑圆可爱的耳垂,见他听的怔怔的,一双眼清澈而干净,即便入了脏污不堪的官场也丝毫不染纤尘。水溶的喉间不由得蕴了些许笑意,将人抱的更紧。
“正因着有了七情六欲,所以才会有这样偏心的存在啊。”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固然是不公,可这天下又有多少事情是公平的?她虽远远地走了,实则也会为着自己害死女儿的事情痛苦整整一生。待到入阴司后,自然也要付出一些相应的代价。”
说罢之后还不忘替自己表忠心:“反倒是被称作无情无欲的神仙,在乎一人时便只在乎那一人,其余万花皆不入眼,自然不存在偏心之说了。”
贾琅沉默不语,实际上他心中十分清楚神仙是怎样的存在。无论是北静太妃又或是水暝,于水溶而言,也不过只是比寻常人稍微重要一些的存在罢了,与这街上随处可见的路人,甚至也无甚太大的区别。
再诸如苏清等事,若非贾琅有着些奇异的执念,想要插手此事,天上的神仙只会当做看不见。他们的眼中每时每刻都要经历万千人的生死,看惯了沧海桑田,又怎会将这区区一粟放在眼中?
可是他却诡异地从水溶的话中得到了些许安慰,知晓有个人存在,且永远是将他放在心中唯一至高无上的位置的。那人永远不会为着别个人舍弃他抛弃他,他们的手一直紧紧握在一处,心也是亲密地毫无间隙地贴在一处。
世间不如意者如此之多,他们或许全心全意奉上一片炽热滚烫的真心也寻不出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因此,每一个被真心相待的人都该将这片心意妥帖的收起,不教它沾惹上哪怕一丝丝的灰尘。
自苏清之事告一段落,贾琅很快便又投入了赈灾诸事之中——他日日在城中奔忙,又去查看灾民皆安置在何处,又亲自张罗着令人布粮。附近几个未曾遭遇水灾的州县皆借出了一部分粮食,经过连续一月紧锣密鼓的运送,终于运到了这几个最为严重的城内,暂且缓了燃眉之急。
好在这几日皆是个晴朗的天,阳光漫洒,灾民们心也安定了些。坐在这样暖融融的阳光下,也不再觉着寒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