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这也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大安国师和青陆女可汗是一对双生子,这两人出生前,上一任太阳大巫早霜就做出了预言,说木仁可汗和他的大阏氏将生下下一任太阳大巫,并且预言这个孩子会和三陆的新主相爱。
所以,大阏氏生下一男一女双胞胎时,简直吓坏了世人。
双胞胎中的女儿,光辉的那仁公主是太阳大巫的继承者,后来更是成为了青陆的女可汗,除了她以外,大安国师没有别的姐妹。
那仁公主一生没有结婚,更不会有像他这样大的儿子。
更别说,那仁公主就是死在大安国师手里,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仁公主的儿子,大安国师也不可能对他这么好。
乌伦将这个结论在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推两遍,最后有理有据得出,这个人如果真的是大安国师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伤了脑子变成了傻瓜。
夜里在被篝火映得桔红一片的雪洞,快休息的时候,乌伦把自己的结论一字一句说给赫连郁听。
赫连郁给他的回答还是那句话。
睡吧。
和猫一样弱的小崽子气狠狠瞪了他半晌,最后还是裹着他的斗篷,紧紧挨着那只雪地山羊,睡着了。
赫连郁轻笑片刻,心不在焉拨弄篝火中的木柴。
这孩子很聪明,他想。
也是,毕竟妹妹从小到大都比他聪明,她的孩子自然也该这样聪明。
聪明总归是好些的,等他把这孩子送到大雪山,也不用担心这孩子会被大雪山的人欺负,大雪山的课业对这孩子也不会是难事,或许他还能把自己的一些东西留给他不,这个还是算了吧,他这种会给别人带来厄运的人把这孩子送到大雪山后,还是不要和他相见了。
他把紧贴胸口的火玉吊坠取出来,塞到裹住乌伦的皮斗篷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份信纸打开,借着篝火的火光仔细阅读。
这正是半个多月前,寄到星塔的那封信。
光辉的那仁,她的珍宝此刻安歇在鄙人身侧,恭请赫连大巫,于年末三十,在云屏城相见,鄙人奉好酒以待。
随信寄来的还有他妹妹的信物,以及那个他几乎没见过几面,属于那个总跟随在妹妹身边,沉默寡言的男人的信物。
妹妹死前,的确说过,她一年前生下了一个男孩,算一算,这个孩子应当九岁了,年岁也能对上,而且这孩子血脉中的灵力呼应着他,这个绝不可能作假。
既然他已经找到人,那就不必赴约,赫连郁皱起眉,打算把这封信丢到篝火中烧到。
就在这一刻,乌伦翻了个身,半个身子从披斗篷里滚了出来。
赫连郁过去帮他把斗篷盖好,目光扫过时,却被乌伦的手指吸引住视线。
手指上的指甲在火光下是青黑色的。
今日早晨,这孩子用手抓他的时候,指甲还不是这个颜色。
中毒了?
第6章:回忆杀之第一波!
火光下,赫连郁的瞳孔猛缩。
片刻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握住乌伦的手。
少年人火热的肌肤和他手掌的冰寒对比天差地别,赫连郁将乌伦的手掌翻过,冰冷指尖沿着掌心的纹路,细细描绘。
掌纹也是一样的青黑,若不细看,大概只会以为这孩子上哪里蹭了一手泥。
摸脉后大巫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他将乌伦的手塞回斗篷里,因为心慌意乱,还塞了两次才塞回去。
他并没有发现乌伦乌黑的脑袋从皮斗篷里露出一角,以及小孩微微睁开的双眼,他坐回篝火边,将挂在脖子上的吊坠一一取下来,将它们整齐排列。
盯着这些骨片端详片刻,他将右边第二块骨头捡起。
那是毒泽彩蛙的腿骨,在黑巫手中有避百毒的效用,哪怕无法解毒,这块骨头也能延缓毒物发作的时间,或许能救人一命。
然而乌伦中的这毒他见过,名为残蝎,中毒者七日毒发而亡,就算是一百只活泼乱跳的毒泽彩蛙也不过能延缓残蝎发作的时间半日而已,至于解毒
他做不到。
哪怕隔了十五年,他已经从对自己在黑巫上的天赋而心惊胆战的年轻人,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强的大巫,也依然做不到。
十五年前。
中陆南疆,百越。
这什么毒,这么厉害,你也解不了?
站在溪边的圆润青岩上,刚刚脱离战场不久,二十二岁的乐道对蹲在溪边洗手取水的赫连郁道。
本该和己方大军一起的他们迷失在南疆充满瘴气的密林中,孤男寡男,外加一匹马,疲惫地在林子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太阳快要落山,终于找到一处干净的溪水。
大军主将和随军的巫竟然齐齐同己方的军马失散,简直是值得旁人,特别是敌人笑掉大牙的事情,这种状况下乐道也能一脸笑容,根本不担忧被他抛下的四万大军此刻若是乱了阵脚,被百越人趁虚而入,他该如去和云谷的父老乡亲交差。
二十二岁的赫连郁尚没有三十七的他那样好的定力,见到乐道浑不在意的神色,分外想将手中的水筒砸在对方脑门上,不管这丢人现眼的家伙,转身走。
然而他额角跳了跳,到底没有被暴怒驱使做出不可挽回的行为,而是提起长袍,坐到乐道的脚边。
他道:伤。
这个字像是拿出去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晃过一圈似的,冻得硬邦邦,砸人都嫌疼,乐道却还是不曾收敛笑意,蹲下来,将胳膊伸到赫连郁面前。
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条翻卷开的血口,是流矢尖锐的边刃留下的痕迹,赫连郁把刚刚捉住的毒泽彩蛙剥皮剃肉,取下腿骨清洗,用小槌子锤成粉末,放入水筒中,跟着里面的溪水一起晃荡片刻,然后蓦地将水筒里的水倾倒在伤口上。
嘶
乐道猛地屏住气,一个呼吸后才将胸中浊气吐出,他咂舌道:今天动手怎么这样不温柔?
你也知道疼?
赫连郁抬起头道。
乐道正歪着头看他,视线笔直落在他脸上,赫连郁眉尖一挑,在这人说出绝不该在两个男人之间出现的调侃之语前,手指用力掐住乐道的伤口,在乐道痛呼时,两指并着,从血口中夹出一只还在不断扭动身躯的蜈蚣。
蛊。赫连郁道。
他面不改色掐死了这只比手指还长的肥蜈蚣,然后将水筒中剩余的水倒在乐道的伤口上,此间乐道的胳膊一只被他的另一只手牢牢固定,想要挣脱也做不到。
处理好了?乐道发现他没有给自己缠绷带的打算,不由问,这样就行了吗?
你会在七天后死,我处理了又如何?
赫连郁说。
年轻的巫一边说,一边拿起乐道放在青岩上的手。
那只手大而有力,从掌心到指腹都是厚厚的茧子,风吹雨打下满是大大小小的疤痕,却仍然不改习武人特有的那种长而有力的美感,但此刻,平摊在赫连郁面前的五指上,五片指甲都是青黑,仿佛有一滩黑墨打翻在上面。
赫连郁把这手掌翻过来,果不其然看到蔓延到掌心的黑色掌纹。
是残蝎。他断定道,我只从星台的书简中见过巫朝有前人遇到此毒,原本以为已经失传了,看来当年巫朝败亡,的确有一部分人遁入了南疆。
百越人就喜欢搞这种诡谲伎俩,难不成能用毒药打出一个天下来不成,乐道评价,就算南疆的大巫把我的四万军马一个个毒死,缩在南疆大巫背后那姓百里的龟孙子想要当上皇帝也不可能。
赫连郁低着头。
他正在一枚一枚用棉布擦拭随身带着的各种骨头,闻言回道:他不用一个个杀死我们四万人,只需要杀死你就可以了。
一个影子落到他身上。
昭那图。
赫连郁一愣。
昭那图是他在青陆时的名字,在中陆少有人这样叫他,也只有乐道从他的伴当那里学来,兴致来了就喊一喊。
这种兴致,通常是
昭那图,我的巫,你也觉得我会死吗?
背对着从树叶缝隙中漏下的鲜红日光,半披铁甲的年轻将军看起来高大伟岸,他脸上那不正经的笑意被收敛起,用肃然而沉重的目光看着赫连郁。
赫连郁:
两人对视片刻。
赫连郁:我并非
乐道:不要说,我明白。
赫连郁:
你明白个鬼。
在赫连郁再次开口前,乐道转过身去,他把飞燕鬼枭双刀从马上取下来,系在腰间,他动作利索,一边给绳子打结一边道,之前大战时我军已破了相草城,虽然我不在军中,但白石郎会好好按照一开始商定的计划,修整半日后急军翻越蛇岭,直奔南疆大巫的秋拓城。
不是还有七天吗?乐道说,这什么瘸了的蝎还是死了的蝎是南疆大巫的毒,那咱们就去找南疆大巫要解药吧。
乐道已是整装待发,他回过头,对赫连郁道:走吗?
不然呢?
赫连郁想,我还能真的把你一个人丢下吗?
我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这是当时乐道说的话。
三十七岁的赫连郁坐在二龙雪山上,被火光映得满眼橘红的雪洞里,把自己从回忆中用力拽出来。
乐道的确没有死在南疆百越,但他们也没有从秋拓城中找到残蝎的解药,如果不是赫连郁在和南疆大巫大战时顿悟,晋升大巫,战后当机立断,将自己的罗天万象一点一点纹在乐道身上,大安的皇帝或许早就化为蛇岭下千千万万的白骨中的一个。
以前回忆起这件事,赫连郁总是庆幸的。
然而过去的种种庆幸在这个夜晚变成当头一棒。
残蝎并非普通的毒,星台的书简上,关于它最早的记载是在七百年前的巫朝,那个时代,传承太阳金章的大巫掌握着天上和凡俗的权柄,而他的继承者就是死在此毒下,由此引发一百多年的战乱,整个巫朝分崩离析。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巫者的毒,发作起来不比那些见血封喉的毒药,需要七天的时间才能致人死亡,它最特殊的效果,就是是不畏巫者的罗天万象之术。
大巫的力量超出凡俗,也只能用以罗天万象压制此毒,压制十年八年,此毒才会消弭在中毒人身中。
乐道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那乌伦呢?
赫连郁看着熟睡的乌伦,对着篝火轻轻叹息。
黑巫总是会带来噩运吗?
这是造化弄人?呵。
乌伦中了和乐道同样的毒,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这自然是有人在暗中算计,比如寄到皇都的那封信,比如此刻乌伦身上的残蝎之毒,那人连下毒里都藏着攻心之计,赫连郁稍微细想,都感觉到如芒在背。
原本以为提前寻到这孩子,就能打破这个圈套,不想对手在他之后还预留了一手。
七日死的残蝎可撑不到大年三十,算计的人必然还留有其他的后手,不过这人绝对料想不到,凭借巫卜的预言,他直接以力破巧,提前找到这孩子,杀了商队主人。
隧道中的那个局反而不像是此人所设,更有可能是因为想要杀他的幕后之人不止一拨,要是乐道在,说不定能以权谋把他们分而灭之。
他一边想,一边将那枚毒泽彩蛙的腿骨给放回去,然后拿起倒数第二块骨片,指尖轻轻在上面一弹。
骨片发出清脆的响声,迷蒙梦幻的紫烟从骨片上升起,片刻幻化成一个隐约的人形。
它向大巫行了一礼,继而炸开成飘渺的烟气,将整个雪洞覆盖。
而赫连郁将剩下的骨头收好,离开了雪洞。
今日早上,乌伦身上的毒并没有显现出来,必然是那时他还没有中毒多久,下毒的时机,应当是在隧道。
他要去隧道那里再看看。
乌伦第二日醒来时,赫连郁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