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享年三十。
韩明字知人,少年得志,官至丞相,权倾朝野,功盖盖主,飞扬跋扈,后于熙明十年帝相之争二年后,被当朝圣上赐死。
这么说来,可真是个好结局。
韩非明突然没了吃早饭的胃口,走进陈旧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厨房挑出了一块抹布,蹲在地上慢吞吞地擦着地上那一大片酸奶。
他承认,在千百年后的现代搜着自己名字的时候,实际上心里不无紧张。苦心经营十年,他图到最后,除了图个青史留名,还能求什么呢?如果连史家都不肯在他一串生平后加一句公允之辞,他才真要死不瞑目。
虽说他现在确实睁着眼睛。
没错,他是韩明。但绝不同于史册中可能记载的那样是个篡位弑君事败身杀的佞臣。
或者这么说罢,他从十岁第一眼见到三岁的小童毕寒开始,就一刻没停地在为这个学生而奔走辛劳。
结果到了最后图到了什么?
结果到了最后,连那段往昔都被八卦仙人所说的时间轴分叉夺去了。他连个盖棺定论的机会都没有。
又在想什么呢韩大丞相。八卦仙人不知什么时候打完了他的手机,悄无声息地蹲在了韩非明身后,忽然伸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韩非明一缩,紧接着继续擦拭的动作,只是脸色略微阴沉下来。
不得不说,他是需要感谢这个江湖骗子般的大仙的。刚来时这具被他鸠占鹊巢的身体受着重伤,根本下榻也难。就算勉强下得,他却连生火煮饭都不会。要不是这厮在身边手把手教,还跟他将人世间的变化一一道来,他恐怕早已饿杀在屋里。
韩非明,喂,好歹吱一声呀
眼睛突然被遮住了,韩非明拧着眉握住了那双挡在自己目前的手。
不过,就算是再感谢他,该看不惯的就是看不惯。男子汉大丈夫不思进取,而整日游荡无事;不思端重,而成天插科打诨,实在可耻。还有何事?
我上回托梦说给你的事,还记得么?八卦仙人忽然压了一个声调说话,显得有些严肃。
韩非明应声。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明明可以本尊出现在他面前的八卦仙人几天前偏偏托梦给他。只是梦里看到的大仙半无平时江湖骗子之气,反而在飘渺之间显得潇洒脱尘。
天道有常,善恶不枉,因果需圆。韩明前世见人所负,已成一桩报应。特许阳寿三纪,着其了断恩怨
那时八卦仙人说着有些晦涩难懂的话,韩非明意识也有些模糊,听不真切。
一阵铃声响起。他回过神来,四周环顾着,终于找到了声源。他快步走过去,却在它前方止步不前。
八卦仙人告诉他,那叫座机。若是有人想找他,就会让铃声响起来,用起来跟手机差不多。
三个月来没响过,韩非明也对这东西兴趣不大没有研究,故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还是八卦仙人过去,抓起一物递给他。
韩非明伸手接过来,那物中间细两头宽,更有一条打着圈圈的绳子连着座机主体。
那物中,一个温婉的女声道:喂,您好。请问是韩非明韩先生么?
是。韩非明应答道。他来到此地并非携己身一起,而是魂魄出窍,附在现在这副身体上。说来也是上天揶揄,与他临终前一番知人自知的自嘲相应,这副身体的故主竟就叫韩非明。
接受这新名字比想象中来的更加容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他韩明韩知人终其一生仍未自知,又何谈知人。不如此生谦虚点,便叫个韩非明,字不知罢。
韩先生,你的简历通过后本来早就排好了面试时间,但听说你出车祸受了伤,所以推到了现在。请问现在合适安排面试么?那边的女性继续说道。
韩非明有些踌躇。八卦仙人正好跟他讲过,简历类似宋韩时的门状,只不过是求职之人所递。但递简历的自然不是他。原来的韩非明薄有一些积蓄。问过米肉之价,确定这些足够用上个三五年后,韩非明就不愁谋生了。他原打算在这几年潜心读书,把上辈子荒废于勾心斗角的学业补回来,也等好生了解了此地后再行打算。
八卦仙人凑到跟前来,一个劲地朝他挤眉弄眼。答应,答应呀!哎呀我跟你说吧,没坏处的,快答应!否则绝交啊巴嘎雅路!
这厮又在口出狂言了。韩非明稍稍叹息,好。那安排个甚么时候?
那边愣了一下,接着轻笑,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如何?
可能是见韩非明傻愣愣地就要问:菜市口在哪儿,八卦仙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暗骂道:教你的都喂狗了么?给我好好说话,还要不要当好基友了!
那边笑得更厉害了,韩先生真是风趣。这样吧,就约在明天下午四点,轩景园三栋。
韩非明还要再问,八卦仙人却牢牢卡住他的喉咙:韩先生说这样很好,谢谢您,再见!
说完,他一手将那物摔回了座机上,把韩非明拖到沙发旁一扔。
韩非明摔在软垫子上,脸色唰地一白,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连忙弹起来。接着,冲着八卦仙人的脸色黑成锅底。
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差点就露馅了知不知道!你会被阿美利加洲的米国科学家拉去实验室解剖的懂咩!本大仙不管你了哟!八卦仙人理直气壮,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好好说话。时过境迁了知道么,现在你走到大街上说自己是大韩的别人还以为你是卖国贼。给我与时俱进点啊韩非明!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韩非明还是隐约意识倒是自己错了。或许他真该与时俱进点先说好绝不像这位江湖骗子一样。
明日下午四点是么?他打断八卦仙人滔滔不绝的抱怨,我去就是了。
☆、由不得你不信
刚下过雨,天还未完全放晴,湛蓝上时不时飘过几丝乌黑。正值午后,光亮刺目。站在小区门口的街边,韩非明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说实话,由于有八卦仙人每周送来吃穿用度,他已经很久没出门了。而自从前者送了几个月后终于受不了,在上周教了他在网上超市买东西后,他便更有理由足不出户。
这还是三个月的第五次出门,由不得他不紧张。
八卦仙人走之前教他说,出门并不可怕。只要站在街边一伸手,爬上停下的车,说去轩景园便好。但韩非明之前只坐过一次车,管他交代得再详细,还是有几分心虚,恨不得现在就转身返回。
然则君子一诺千金,韩非明也非那种因私废言之人。最后他还是照着八卦仙人所说,站在街边伸出手,挥了挥。果然,一辆飞驰而过的蓝色汽车应之而停。
韩非明试探着伸手把在车门的凹处上,一拉,把手动了动,门没开。
车窗打开,前座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我说你,上不上啊?
韩非明有些着急,加大了力度。
忙着呢,不坐算了。那人约摸是个急性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一边去。车窗合上后,蓝色汽车绝尘而去。
韩非明一愣,还伸在空中的手有些不自在,在上衣摆抹了抹。
韩先生。
闻声连忙转头,不知何时他身后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
这回探出头来的是个带着乌黑眼镜的女子。韩先生,我约了你三点在轩景园的。还记得么?
韩非明一怔,连忙掏出手机,按开屏幕看着时间,这才安下心来。分明还不到下午二时,他尚未失约。自然记得。只是毕女士为何
韩先生大伤初愈,我怕你一个人来不方便,所以就叫上我太太一起来接你。离韩非明较远的那边的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一个身材笔挺,穿着端重的男子。男子方脸膛,脸色稍黑,面带笑容,一副忠厚相,叫他不禁心生好感。
毕先生走过来,向他伸出右手。韩非明意识到这或许是此地之人寒暄之礼,于是也依样画葫芦,抬起右手,做出同样的姿势。
毕先生面色一僵,良久后才恢复过来,上前一步,主动与他握手。而韩非明哪知他在毕先生心中已然形成了倨傲无礼的形象,只是惊诧于礼节之更,心中默默记下。
松开他的手后,毕先生径自走回车旁,却没有先回己位,而是走到后门,替他拉开。
但看他脸色真不像是客气。
韩非明有些心虚地踏入车内后忍不住想着,他不会是被嫌弃了罢
言归正传,上回见面时我们本已经谈妥,但三个月前被一些意外情况打断。我们的意愿没有改变,请问您变更了对工作的想法么?
车窗外,陌生的大环境下唯一熟识的那片风景飞驰而去。韩非明闻言有些紧张地吸了口气。实际上他对原韩非明的过去几乎半点不晓,又岂知上回见面他们谈了些甚么。也无。然韩某一诺则不改,依上回之约便可。
这回过了好一会儿,前座的女子才不无干涩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当然最好。我相信您会胜任这份工作。
随着前座蹬脚的动作,他不禁向后一仰,欲出之言憋在了口舌间。
窗外风景飞驰得更快了,韩非明调整坐姿,侧靠着座位,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他果然是被嫌弃了罢。
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后,车停在一栋四五层楼高的房子前。韩非明虽没见过多少住宅,但因前世身居高位,也算分得清佳劣,故而看得出此间花销必然不少。
毕女士吩咐毕先生先带他下去,自己要去停车。
韩非明见状再次把在门把手上,拉了拉,顿时面红耳赤。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毕先生一脸隐忍,接着勉强笑道:韩先生,我怎么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比现在机灵点呢。
他未说话,只是隐去尴尬之色,干咳了两声,拿出前世平日里阅兵看马的架势,气定神闲起身走出去。
若不论风格而单言质地,原韩非明所住也算是中上等了,但与此处相比也算不了什么。若定要论个差距,那就是丞相府与皇帝寝宫之别。
上次见面只谈了薪水与工作内容,实际上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们隐瞒了。停车回来的毕女士走进门,与毕先生并排站着。关于您所需教导的那个学生您上回也问过为什么他十九岁了却还没有上过学,那时我们说的并不是真话。实际上,他有智力缺陷就是智障。
她这么说韩非明就懂了大半。看来原韩非明揽的是个教书先生的活计,偏偏还不知道学生是个痴儿。
话从头说,若为人师,他倒是愿意。只是痴儿
罢。前世不幸教了个精明的,想教他青青于蓝冰寒于水,不承想净学了些糟粕去。还不如这回来个痴傻之辈,好歹不会弑师。
估计是见他许久不言,以为此事要吹,毕先生搓起了手,有些局促,我们也不想骗您。只是我家孩子的情况确实特殊,我们又不愿意把他送到那些学校去。我们平时也忙,有时候回家都顾不上。眼看着孩子长这么大,还什么都不会,我们就想给他找个老师,最好是细心又善良的,平时还能照顾着他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