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你曾明说,说你无法那么快地接纳我,我现下还真可能以为你吃味了。」明远心下虽为俞贤难看的神态发怵,嘴上依然取笑着。
俞贤驻足,直视明远。
这一侧身,恰好让俞贤瞄见一个黑影从斜后方闪过。
有人跟着?俞贤心下一跳,脸上却摆出认真的神态,问:「究竟是不是和那人?」不管有没有瞥见黑影,俞贤都确实想要得到答案。
他想从明远口中确认的原因,当然不会和醋意这种无聊事相关连。
明远见俞贤这般在意,一愣后道:「是。」他给了肯定的答覆,但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仅止于动手动口。」
「……我没打算管你到底动了什么。」俞贤没好气地道,重新迈步。
明远低笑。
可下一瞬间,他的笑声便让俞贤新的问题给打回喉中,梗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噎得他难受。
「所以那日,替我上刑场的……就是那『岳子齐』,对吧?」
俞贤担心窥视,因此特意压轻了声音问到。
他淡漠的口吻中没什么情绪,可衬着初春凉风一吹,却令明远听得倏地浑身发寒。
十
怎么会有这般感觉?明远不解。
「这是自然。怎么?」
俞贤摇头,同时道:「没什么。不过是觉得可惜,没能见过那人、没能和那人道声谢……或是道声歉。毕竟,是替我而死。」
他自然不可能对明远说真话。
过往的他,面对计谋所需牺牲的人、事、物,就与现下明远的反应并无不同,虽会感到可惜,却不会因此惦记留恋,状似有情、却是无情。
但在荣华、倾覆间转了一圈后,他不再似从前一般,视无关之人于无物为当然。如今的他,若去面对同样的事儿,无论在计出前后,他都会为其伤神、为其叹咏。
因为他终于懂得,那些有权操人生死的强豪,是这世上最为可恨的;而那些随波逐流、吠影吠声的市井小民们,不过只是可笑、可怨、可叹的一群……可怜人们。
从前,他是前者中的一员;而今刻,他却是站在两者之间,零丁漂洋。
所以他甚至忍不住想……若当初他没有先明白明远介意之处,没能先行和明远达成协定,致使丧失和明远说谈的资格;待他一切尽由明远任意取走,再也无值得留念之处后,他是否,也会如同那「岳子齐」一样,被彻底舍弃?
「你如介怀,回去我便安一祠牌,按节拜祭以示感念。」明远提议到。
「不用。」俞贤摇头。「我也只是一时心起,问问罢了。」
「……你今晚有些怪异,筵席开始不久后便不太开心,怎么了?」明远即使知道俞贤此时不愿看他,也执意将灼灼的目光,定在俞贤瘦削的脸庞上,「告诉我,我不愿你和我之间有疙瘩。」
俞贤不语。
「是有人说话惹你不快吧?」
「或是因为他们待你轻慢?」
俞贤听着,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他确实为了席间众人的调侃心生愤懑,但那些话他听在耳哩,也还勉强能告诉自个儿,该将其暂且抛开,没让那些话影响他的表现。
真正令他越想越难以自持的,是子敬口里吐出的「牵连」两字。
这一遭,牵连了多少俞家所属的人?俞贤自出事至今,还未曾想过这件事。
他未曾想过,那从小照看他长大的管事大爷、指导他本事到大的武师叔叔,更未曾想过,那些用性命,次次护卫他周全的亲卫……
他一直陷在一个胡同里头,那胡同的墙上刻满了「俞家」两字,而在字的间隙里,还四处可见俞氏数十人头断血流之景。因此,他只想到他的亲族、只想到他自己,却未曾想过那些为俞家付出许多、为他付出许多的……小民们。
要不是那子敬吐出的尖酸点醒了他,他兴许在很久之后,才会去想:这一牵连,有多少人能如明远那般好运,背后另有依靠,不会被过份地卷入其中?
「还是因为谈到故定国公和几位将军?」
「难道是……」
「……」
俞贤越想,心情越低落。
而低落的情绪,让俞贤不仅没有回应明远猜测的兴致,亦让他没去提醒明远,说出稍远处有人跟随的事情——他心里,甚至隐隐希望他的身分就此暴露,让他能抛开顾忌、召集信任他俞家的将士们,轰轰烈烈地上演一出抗辩冤屈的戏码。
「总不会还是为了我和你亲近的事吧?」
突然,明远瞎猜的答案,终于打断了俞贤的愁思。
俞贤停下脚步、回眸,瞧见明远装逗地向他溜眼,差点没被吓退。
「你不适合扮鬼脸。」俞贤冷道,心里却禁不住升起一丝微暖。「另外……你不提,我真忘了继续追究。」
见俞贤终于愿意应声,明远松了口气,道:「方才不是回过你么?我真没和其他人做得太出格。」
「你要和谁做什么与我无关。」俞贤面无表情地说着,迳自转入目光所及的一条窄巷里,驻足于阴暗的墙影中,回首凝望明远。
「要回去不是走这儿。」
「我可不清楚门道。」俞贤盯着明远,话中有话。「若你也不晓得,我们就只好改了行程,随意找地方栖一宿、躲宵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