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想做什么?」
「什么都做。」俞贤面对明远审度的目光,没有刻意隐瞒打算。「先前离然的想法,我认为有意思。你们那儿从官府、军伍中人着手,走得是上层;但下层百姓数为众,若能煽动起来、弄出点事儿,也能配合着你们,铲除些阻碍。」
「就因为这个?」
俞贤摇头。「那只是个由头。」他转开头,看着打到门外、也打得越发上火的两人,闷声道:「事实上,不过是手上没有能掌控的东西,觉得心痒罢了。」
明远失笑。「我还以为,你不爱权。」
「『争』权,毫无意思。」俞贤垂眸,低笑一声。「可我更不习惯,没有半分倚仗、仅能受人指使的日子。」
「在我这儿,谁敢指使你?」
俞贤看向明远。
「我自不算在内。只要有我,就算在那位的地头,你也无需顾忌太多。」明远补道,却惹来俞贤的白眼。
「明远,你知道经过那一遭以后,我明白什么吗?」
明远挑眉。
俞贤站起,迎着屋外吹入的清风,向外走去。「因他人荣宠而生的倚仗都是虚的,自己如果没有任何力量,只要背后的人崩塌,便只能哭喊不公、无力回天。」
「我从前未曾用过心思去经营什么,空有战功、空有名声,一旦碰上事情,想寻帮助、想设法解危,都不知道能向谁筹谋。」俞贤说着,伸出藏于袖中的手掌,将之摊在阳光下。
明远慢步至俞贤身旁,眼一扫,便看见俞贤露出的双腕上头,两道淡粉色的疤痕清晰可见。
「猛将之能,我已无缘再得。」俞贤瞧着自己的双手,面色平静地道:「所以,我只能将可信之人变做我的双手,让他们替我筑起稳固的防线、造出坚实的城,并且,替我斩尽敌首。」话说到后头,那平静的语气中亦透出了锋锐。
「……我,不反对。」对于俞贤的坚持,明远如此回应。回应之时,明远将手抬起,拦在俞贤的眼与腕之间,打断俞贤越发沉凝的目光。
明远不爱看俞贤沉闷的模样。
而当明远将手贴上俞贤的臂,按下那对摊开的掌时,明远才发现俞贤双手的轻颤。
「可笑吧?」俞贤喃道。
「……什么?」
俞贤闭上眼,吐出口气、低声说:「受刑讯时满口大话,说自己无畏无惧;今日回想,却是怕得浑身发颤、满脑子惊惶。而惊惧之时,口里却硬是说着胆大包天的谋划……这难道不是可笑至极?」
俞贤嘴角微勾,甚是嘲讽——但那嘲讽之意,只有一半是如他所说而生。
另一半讽刺之意,则是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不一。
他已经开始学习,文官那虚实参半的说话方式,并学着用这种从前的他不待见的方式,去对待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友伴。
信任?想到这两个字,俞贤心里便变得苦闷异常。
他万分愿意信任每一个他熟识的人,可现在,一朝被蛇咬,他再怎么愿意相信,都撇不开戒慎恐惧。
就连他那经历过大小风浪且睿智的父亲,都有看走眼、下错决断的时候,如今处在不能松懈境地的他,又怎么敢如从前无忧时那般的随性而为?
如今的他,在一切事定之前,只能相信自己。至于其他人、其他事该不该相信……
「子齐,别多想。」明远按着俞贤肩膀,使劲拍了拍。「那些个对你动手的官吏,往后我自会设法把人弄来你面前,让你处置。」
闻言,俞贤睁眼,发现明远正站在他的身前,神色、姿态不仅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还多了些似是上位者的威势。
不知怎么的,俞贤拒绝的话没经过脑袋便脱口而出:「不用。」
气氛,骤然凝结。
「……那些人也不过是受人之命。」俞贤察觉到不妥,特意补了一句。
「就算你愿意放过他们,我这里也不会轻饶。」明远强硬道:「凡是伤害你的,必得付出代价。」
「……」
「不谈这个。」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明远率先转了话题。「你想做的事就去做吧,只要不妨害到我这儿的正经事,你想怎么弄都行。晚些,我让凌杉取些存票给你,要怎么动用你看着办,不用问我,如果不够,再寻我要。那边我也会知会一声,原先告诉你能动用的人手,你如需用到便迳自安排。」
「我不打算用他们。」
「起步时人手最为拮据,那些人随你安排是怕你烦恼,不是想给你设限。」明远解释后,似是随兴而出地笑着感叹了一句:「子齐,你说会尽力接纳我,可我怎么觉得你对我……越发抗拒了?」
语毕,明远没看俞贤露出何等神情,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潇洒离去;独留俞贤伫立门边,失神而望。
一盏茶后,当离然发现明远早已离去,因而停下和凌杉的打斗时,看见的就是俞贤一个人站在房门口,神色茫乎地遥望廊端的景象。
他,在抗拒么?
「岳总管,您在看什么?」
「……您怎么了?」
「大人?大人!」
离然的大喊,终于让俞贤回神。
「怎么?」俞贤淡然道。
「您没事吧?」离然紧皱眉头,担心道:「您在这儿站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