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一进门便往洛玄床边探去,看样子不是个行窃的。刚迈出一步,只觉银光晃过、颈间一凉,垂眼瞧去,一把精致银扇抵在自己喉头。浅白色的灵力纯粹而强劲,附着在扇面流转波动,那扇锋在黑暗中竟闪着森森寒光,华美中又透出丝丝邪气。
“什么人?”十四低喝一声,语气森然冰冷,全然不复一贯的温和之相,眉间戾气陡生。
那两日在城里抛头露面了许久,洛玄回来后隐隐担心会有麻烦找上门,便一直留了个心眼提防着,睡得并不深,听到动静也立马醒了。一睁眼,一反往日起床的懒散之象,抓过外衫披起就翻身下床,反手拔剑出鞘亦叱道:“谁?”
那人不答,反倒盯着面前折扇喃喃道:“银骨银绢,镂花折扇……这是‘奈何’?你……你是白澄?!你怎么会在这?”
十四——或者说白澄,被点破了身份也浑不慌乱,将折扇又朝这人脖子靠近了二分,压了压扇面沉声冷笑道:“你倒反问起我?”
“等等十四,等等!”眼看那扇锋就要割破这人喉管,洛玄却突然一叠声喊了停。没有点灯,这小屋黑暗,看得并不真切。他又靠近几步,借着折扇流转的灵光仔细去看这人的脸,忽而收剑入鞘,惊道:“易风?!十四十四,快放了他!”
白澄心中疑惑,还是依言撤了手。被洛玄唤做易风的男人刚被松开,就一撩衣摆“咚”地朝着他单膝跪下,低下头无比虔诚:“殿……少主。”
易风是当年随着萧柔入宫的一名侍卫,本是一名弃儿,被萧家收留作家仆。因与萧柔年龄相仿,二人常常玩在一处,青梅竹马。易风体魄强健却灵力平平,但对自家小姐向来忠心不二,也是看着洛玄长大的,可以说比他那无情的亲生父亲对他的照顾都多。此刻身着黑色劲装,虽风尘仆仆稍显疲惫,眉宇间却依旧是洛玄熟悉的英气凛然。
洛玄扶起他,心中亲切,面露喜色道:“真的是你,你还活着?我以为……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易风偏头看了眼白澄,有些迟疑。白澄见状有意回避、欲转身出去,洛玄心中一动,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道:“但说无妨,十四不是外人。”
洛玄是个简单的人,他觉得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却还对自己的事情讳莫如深,有失公允。同住这数月,一点一滴看在眼中,比起那些黑纸白字的罪行,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白澄脚步一顿,想推开门的手收了回来,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遂走到桌边点起油灯。夜风从门缝漏过,小小的灯火被带得微微摇曳,三人的影子也随着这点点光芒忽暗忽灭。
易风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游转片刻,神色古怪道:“少主,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跟这人在一起。外界的事情你不清楚,你唤他十四,但你可知他是什么人?他可是魔……”
“我知道,白澄嘛。”洛玄拍了拍他的肩,垂下眼自讽地笑了笑道,“易风,你记得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么……我这种境地,比不得他人好多少。”
“这怎么能一样!你可知他做过些什么?他这人……”
被一个半夜侵入的人劈头盖脸责骂,那边白澄已然面露不悦。这当面说别人是非,洛玄也觉得甚为不妥,忙一抬手打断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你……?”易风瞪大了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握紧拳,面目纠结了片刻又放弃般叹息道,“罢了罢了,你自小骨子里就是个执拗的x_ing子,你认定的旁人必是改不了……跟小姐,一个模子。”
提到萧柔,二人神色俱是黯然,一番沉默。念及此,易风鼻头一酸,咬了咬牙,又是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这回竟是哽咽了:“少主,易风该死!”
洛玄被他这跪啊跪的弄得一头雾水,见他这番跪得郑重,伸出手想去托他起身也纹丝不动。平日里便不喜欢别人这样,更何况是久别重逢、被他和母后视作家人的易风,不由有些恼道:“你这人,什么事不能站起说话,一定要这样吗?”
“这件事……必须跪着说。”
易风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起身,抬起头望着洛玄面露痛色,竟又重重一拜,伏在地上、声音颤抖道:“那日,是我……杀了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逐渐开启剧情啦
第12章 夜访其二
怔怔然看着眼前蜷缩在自己面前下跪的男人,洛玄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清醒了,还是近日思量太多做了个荒诞的梦。
母后是被杀害的,一年多前就被杀害了,他当然知道,他见过山上那孤墓他去祭拜过……可是、可是,母后该是被那现如今高坐在王都金殿上的逆徒杀死的才对,易风?怎么会是易风?
谁都有可能,但、但怎么可能是易风?!
洛玄下意识看了眼白澄所在的方向,见他正盯着易风,骨节分明而白净修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扇骨,橙黄的烛火映在脸上,表情却毫无暖意。
他也不明白此刻看白澄有什么用,又收回视线,咬了下舌尖,轻微的刺痛立刻随着血腥味蔓延开,确实不能更真实了。
“易风,我方才……好像听错了。”洛玄僵笑着蹲下身,一手将易风的脸抬起,又凑近了几分,看着对方发红的眼一字一句道,“你刚刚,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易风哽了下,重复道,“小姐,是我杀的。而搜捕少主你,是我现在的任务。”
洛玄一甩手,站起身,沉着脸后退两步。一道青光闪过,剑已出鞘,斜斜压在下方那人的肩头,亦是红了眼眶哑声道:“你最好解释一下。”
“……是。”易风闭起眼。这是他最想忘却的一段回忆,此刻又强挖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颤声道:“那一日,我记得院子里的杏花刚好开了……”
那时,是这样的情状。
洛朗月病危,命悬一线,躺在榻上呼多吸少、水米难进,只余下一双浑浊的眼睛还能动弹,却迟迟没有传位的意思。洛玄的几个兄弟自他病倒便已经为那王位明争暗斗了许久,俱是头破血流、损伤惨重,谁也没讨得好。
本来,兄弟阋墙之事自古皇室中屡见不鲜,并非什么奇事。谁料,他们这番争斗竟是被个野心勃勃的外姓将军钻了空。这边宫内皇子们斗得火热,而久疏于国政早引起了朝野上下不满,那将军也不知暗中观察、谋划了多久,拉党结派、调兵遣将,终于在那一日,率兵直逼宫外。
几个皇子倒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这时候却是一致对外。大军已将这王宫团团围住了,他们也丝毫不惧,凭空生出一股傲气,说什么也不肯给那叛臣贼子乖乖让位。
而坏就坏在这里。这将军久经沙场,是个杀伐成x_ing的。先礼后兵,见这好言劝说不成,一挥手就大军浩浩荡荡地压进了宫。先是毫不费力地攻进了那金殿,在宝座上左摸摸、右瞧瞧,仰躺了好一会儿,睥睨着下方被五花大绑着跪于殿中的几个皇子,又想到他们平日那一个个嚣张不可一世的样子,抬了抬手便道:“杀了。”
话音刚落,霎时间金殿内血光四溅,直迸到那龙椅上。
这皇子都杀光了,其他的再多杀点有什么所谓呢?
那将军嫌弃地擦了擦血渍,又是躺在宝座上想了想,下令道:“宫里的,都杀光。”
这宫里护卫早就在大军压进来的时候死伤大半,余下的俱是老弱妇孺。他们常年居于后宫之中,哪知这前朝的是是非非,听到有人率兵造反,全都缩在自己屋子里大气不敢出。以为至多被贬为奴为娼,下半辈子清清苦苦罢了,谁知,竟也招来了杀身之祸。一时间,素日歌舞升平的宫里充斥着撕心裂肺、恐惧到极点的凄厉哀嚎,比那战场还可怖上几倍,温热的鲜血顺着汉白玉石阶而下,汇成一股股涓流。
此时,萧柔换上一袭华服,腰悬灵剑,听着宫中四处起伏的嘶声惨叫,立于自己的院中,抬手轻拂那开春的第一枝杏花。淡淡的白色花瓣透着些许粉嫩,娇滴滴的,很是惹人怜爱。易风则是侧身立于门前,手握剑柄,死守那紧闭的宫门一刻也不敢懈怠,回首焦急道:“小姐,快走吧!我掩护你,逃吧!”
“逃,逃得出去么?就算逃得出去,又能逃去哪。”萧柔声音软软糯糯的,似还带着杏花的香甜。说着,摘了两朵杏花下来,簪入自己发中,又从怀里取出铜镜侧首照了照,看向易风淡淡一笑:“好看吗?”
“好看……”易风险些失了神,晃了片刻又急道,“小姐!”
萧柔又是不紧不慢地理了理鬓发,照了片刻镜子似是终于满意了,转身对易风道:“过来。”
易风依然走了过去,却见萧柔取下腰间佩剑,郑重地双手托着递到他面前,肃然道:“易风,用它砍下我的头,现在,马上。”
“?!!!”易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铜锣大,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怎么也不敢接那剑。僵了半晌,第一次红着眼对萧柔大声吼道:“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说什么,你照做就是。”萧柔一把抓过他的手,将那剑强塞给他,嘴唇抿了抿,“砍下来后,拿我的首级去邀功、去投诚,不出意外,他们会接纳你。”
易风只觉得气血上涌,连话都讲不出,原地踱了两步,发泄的一拳出去直将那旁边的杏树打折了。萧柔略一瑟缩,又将手搭在他肩上,轻拍了两下道:“然后,活着出去,一定要找到我的玄儿……再将这剑,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