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清净。
埃迪走在空无一人、更显得分外凌乱的街面上,随意的目光扫过周围,没看多久,就兴趣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没有兴趣,如今的残破画面,已没有必要再入他的眼。往日生机勃勃,充满嬉笑欢闹声的帕帕拉,才是应当留在他记忆里的模样。
他回到了皇宫,也懒得拂王座上落了浅浅一层的灰,就这样不以为然地坐了上去。
“挺好的,到了这个时候,总算没有人再来打扰我睡觉。”
闭着眼靠了一会儿,他这么说着,过了一阵,还是把眼睛睁开了。
“嗯,就除了你——卢卡斯,不是让你盯着他们到地方再说么,怎么提前跑回来了”埃迪抬手,把飞进内殿的这道黑影抓了过来,两根手指曲起,在不听话的鹰脑袋上弹了一下。
力道控制得很好,轻轻一弹,不仅没把卢卡斯弹飞出去——像曾经的某个法老那样——反而还让它得寸进尺,蹦哒几下,把头蹭到了男人的胸口上。
唔,光是厚脸皮这一点,还是跟某个法老很像的。
跟曾经的,最开始那只卢卡斯不一样。
奥兹曼迪亚斯送他的这只鹰,一直都非常听他的话,只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闹腾。可是,在即将落幕的时刻,它却要在最重要的这件事上不听话了。
这也是能够预料到的。
法老王让它代替自己陪在埃迪身边,那么,包括终结之时,卢卡斯也一定会不离不弃,赶也不能赶走。
“还是要陪着我吗。”
对,对,对。
“这样啊……那随你了,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刚好,你就去跑个腿,帮我送一封信吧。”
就在不久前,带着笑容写下的信。
独自留在空旷殿堂内的男人目送卢卡斯叼着信离去,与写信之时相同的微笑,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唇角。
一时没能忍住,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决断’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是——”
“我已经赢了。”
毋庸置疑。
待到这个夜幕结束,崭新的一天到来,伴随着欢笑和或许会传响的哀歌降临的,便是属于已死之人的彻·底·胜·利。
那么,为什么会这么说?
按照已然奠定的“剧本”,明天将会是“埃利克·亚历山大·休伯特·尼古拉斯·奥古斯都”最终的落幕。
他会死在所罗门的手里。
他会让所罗门,亲手杀了他。
以所罗门的军队加上整个罪人之国为自己殉葬,与神为敌的魔王埃利克的鲜血将会浸染乌黑污秽的土地——就是这么一个对绝大部分人而言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
——我赢了。
——没错,赢的是我啊,愚蠢的神。
即使花费再多的时间,无休无止地找寻下去,只要他还是人类,神的领域与凡人世界之间那道巨大缝隙就无法跨越。
他不会甘心,他不会放弃。
从千年前开始,延续至今的仇怨,绝不会随时间流逝而遗忘、淡去。
要怎么做呢。
啊啊——找到了。
就这样来个了断吧。
埃迪做出的那个决定,其内容就摆在了这里。
他把自己的命,再加上其实已经空无一人的帕帕拉一起毫无留恋地抛了出去,作为给“杀死”魔王埃利克的神之代言人所罗门铺路的阶梯。
所罗门会在神与众人的欢庆声中戴上胜利者与救世主的冠冕,然而,明面上落为失败者的他,就可以在终于迎来真正的轻松的同时,完成对神的复仇。
所以才说,他没有输啊。输得彻彻底底的是神才对。
神以为自己得到了胜利,却不知晓,在沾沾自喜之时,用来控制世人的有用“工具”会因为埃利克的死脱离他的掌控,就此无声无息,蜕变为人。
在这个不会更改的计划里,所罗门似乎是被利用得最深,受到的伤害也最重的那一个。
但实际上,埃迪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他起初还在犹豫,但自从那一天,发现所罗门一直在伪装,实际上还是没能产生真正的感情之后,这分犹豫就可以抛弃了。
面对这种看似毫无转机、更无丝毫可能x_ing存在的情况,唯一有用的方法,就是破釜沉舟,来一记狠药。
无论先前如何失望,埃迪对所罗门,始终心存着那一丝未能断绝的信任。
他不信所罗门完全没有触动,又完全没有情绪产生,所以,干脆用自己的死,给所罗门上最后一课。
一开始的时候,无法体会感情的所罗门不会因他的死而受伤。但是,在许久以后,所罗门肯定能够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不想杀死自己养大的孩子,顺带,再为这个如果不能改变就会从始至终受神cao控的孩子留下最后的寄托吧。
荣耀和威名,都是心里还是有一点愧疚的埃迪最后为他准备的“礼物”。
也许……好吧,可能是太狠了些,还有潜在的他暂时没有发现的细节——可埃迪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他看到了解脱的方向,自是迫不及待。
就比如在今晚。
最先做的,就是迫不及待地——
“祝贺你呀,我亲爱的耶底底亚。”
斜坐在王座之中的男人略微换了个姿势,看向和月光一起来到空旷大殿内的年轻的王的身影,气势逼人的金眸中,闪动的便是熠熠的光辉。
“祝贺我……什么?”
埃迪的手掌托着下颚,手指在耳畔缓缓地敲动。
他轻轻一笑。
“祝贺你。”
“你人生之中最辉煌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
——他在嘲笑我。
这是所罗门踏入约定之地时,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还是从眼中所凝望的这个男人身上学来的。
像是自那日一别,所罗门空白的心中莫名地增添了几笔不同的色彩。
色调都是暗色,掺杂着不能细品的又苦又痛的味道,连带着对他人的想法都能最直接地揣摩了。
——明天死的是我。
所罗门想。
——他想要见就要死掉的我最后一面,却又要对我说出讽刺的话。
只有些许,但他宛如死湖般的胸腔里,确实有一丝涟漪扩散。
除了出现的次数做多的疼痛外,暂且无法辨明那般苦涩的滋味是什么。所罗门在原地微顿,便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他很快就不去在意自己莫名滋生的细微情绪了,因为,与往常一模一样,毫无例外。
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他的空泛的心,也只能装下一个人。
一身黑衣的埃利克就坐在那里。
即使是象征着身份地位的尊贵御座,这个男人也少有端正坐好的时候。总是略加倾斜地歪坐着,翘起一条腿,右手托起头,左手便自然而然地搭在御座的把手边。
好一个懒散,像是浑身使不上力的姿势。可由埃利克来做,便在些微慵懒之余,让将周身锋芒收敛的他显现出另一种威慑。
不可直视,不敢用痴痴的目光去看他。
纵使这个男人生来便是要被众人用敬畏的视线所凝望,他的光芒那般耀眼,仿佛能被他多看一眼,就是居高临下者投来的垂怜。
然而,今夜的埃利克,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
光芒柔和些了……是因为心情本来就格外美妙,还是因为看到了注定要落败之人缓缓行来,才发自内心地放松了起来?
所罗门不知道,他也已无暇去想。
轻缓的脚步声在空荡之处传响,带来了起伏的回音。时间如此短暂,白发的王已经走上台阶,来到了孤独的王座,孤独的男人身前。
在这般近的距离下,埃利克的不知为何让他更加移不开眼的眉目,清晰地映入了所罗门无波无澜的眼中。
不对,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伪装。”
他在埃利克的面前,露出的还是平静得犹如死水的样子,可是,悄无声息将他环绕的那一种特殊又不知名的“感情”——
把想要贴近,想要触碰,想要抚摸……等等的欲望,全都拉到了他的心里来。
好像,被讽刺没有特别的感觉,苦涩与疼痛也消失了。
因为他看到了埃利克,而本不允许他人接近的这个傲慢的男人,许可了他的靠近。
一见着他,看到落入这双金眸中的自己,就像是找到了可以照亮前方的灯。
虽然这所谓的前方,就是即将结束的“明天”。
“耶底底亚。”
所罗门的手不自禁地抬起,似要去小心翼翼地描摹男人的眼睛。但是,男人却按住了他。
“只要有求于你,你就一定会回应。你一直做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吗?”
“……嗯。”
“那么,我的要求,你也愿意回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