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晚了这么久才出现的少年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声地喊出了他的假名。
埃迪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竟是抽痛了一下,随后,他愣了愣。
有些迟疑地闭上眼,过了半晌再睁开,金眸中直入灵魂的冷漠已不见踪影。
仿若豁然醒悟。
那只有些微的怒意迅速弥漫开来,形成了几乎要让他克制不住的怒火——是对自己的恼火。
他终于发现了,出现在自身心态上的微妙……变化!
“……”
埃迪从城墙的高处下来了。
踏在略显柔软的土地上,他也屏蔽了周围一下子拢来的抗拒目光,更不管在他走来之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向后倒退了一步的细节。
这个所有人里面,还是不包括天Cao。
“你们的决定呢?”
埃迪直接问了出来。
“要对你们发s_h_è 炮火的那些人,和你们有同样的信仰,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同伴吧。”
“然而,将要夺去你们x_ing命的,也就是同胞,也就是你们的同伴。”
“我真是不明白。”他直视着天Cao的双眼,无法理解少年微垂的眸子里所呈现出的温柔又是从何而来,“被背叛,被抛弃,被视若无睹,都是这样的处境了,难道还不能证明,哪怕你们为这样的信仰死去,也是不值得的么?”
他又看向其他人。
这一回,不再是在城墙上时的漠然扫视,埃迪很认真地看过了每一个人的脸。大多数都是他熟悉的面孔,因此,他又问了一次:“ 所以,还是没有人愿意放弃?”
不仅是对他面露排斥的成年人。
过去还一口一个埃迪大哥叫着的小孩子们,此时也用疏离的眼神呆望着他,仿佛他一下子变了个样子,只会让人心生恐惧。
“你们……”
猛然醒悟之后,顾不上自我懊恼,埃迪已经把自己的态度纠正过来了。
然而,他还是没想到,这些人,竟会如此执迷不悟。
他无法理解。
应该说,他永远也理解不了。
最后的目光,又回到了离他最近,也从始至终没有回避过他的那一个少年身上。
在再见到“埃利克”之前,天Cao有过怎般复杂的情绪变化,在此时都不重要,因为那些情绪,都在几近熄灭的摇曳过后,被他挣扎着藏在了内心之中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摇的旗帜背后。
“在告别之前,稍微等一下。”
这是天Cao对埃迪说的最后一句话:“埃利克,你的头发又乱了。”
每天早上醒来,埃迪的头发都会乱糟糟的,而他自己又懒得打理,所以,天Cao如果在,就会不嫌辛苦地帮他梳头。
可这些天,他并没有跟在他身边。
抽下把黑发扎起的那条长长的发带,天Cao半跪在埃迪面前,没有梳子,就用手指为他将打结的银发理顺。
“你总是在最不应该的地方固执。”埃迪说。
而天Cao,还是没有回应。
没有在口中回应,因为他的内心所想,不能在众人的面前说出来,更不能让除自己以外的人知道。
他把回应用最为隐晦的举动来表达了。
——最后,终于拉着发带的两端,将绸缎一般的银发扎紧。
……
……
天Cao四郎死了。
炮火轰开了伤痕累累的城墙,让早有准备的幕府军一举侵入,一时之间,城内回荡起的尽是血雨腥风中的哀鸣。
不仅是参与起义军的壮年男子,包括老弱妇孺在内,无人生还。
幕府军的首领用真金白银悬赏起义军领袖天Cao四郎的头颅,一时间,无数十六七岁少年的头颅都被送来,但都不是天Cao四郎。
匆匆忙忙在尸海中翻找,到了夜晚,才终于有人发现了天Cao四郎的尸首。
天Cao四郎死于自杀,但尸身却格外地干净。被发现时,他抱着染血的剑,静静地靠坐在墙边,双目闭合,神情平和得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是不是……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又、又能如何!割下这小子的头,拿去换赏金就行了!”
发现他的人莫名地畏缩了一下,就壮起胆子冲上前去,想要用剑割下天Cao四郎的头颅。
然而,在剑举起来之前,极其清脆的咔嗒声响闪过。
咔——
咔嗒。
还未高举起的胳膊,伴随着脆响悄然断裂,可在血喷涌而出之前,飞溅的血花瞬间凝成赤色的冰晶。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从那只断裂的手掌中扯下了还未染血的剑,然后,随手几划。
冲到城主府的书房的那几名幕府军的胸前顿时飙出骇人的血柱,立时倒下,一命呜呼。
这个凄惨的死法,跟他们一路闯入城中,惨遭杀害的无辜平民的死法一模一样。
“……”
“……”
才平复没有多久的怒火,在此时又无可避免地重燃起来。
就像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愚昧的人们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愿放弃信仰那样,看着眼前冰凉的尸体,埃迪现在也很是不是滋味。
他理应愤怒。
他理应在愤然离去后,将不识趣也注定会死去的那群人彻底抛在脑后,过几天就想不起来了。
可事实却是,埃迪并没有离开。
还是停在那个足以俯视众生的高处,他看似在对发生在脚下的杀戮冷眼旁观,也对天Cao四郎将剑尖对着自己前,仿若知晓他在一般朝着这边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然而,他都看见了。
也都深深地烙印在心间,纵使不解,也会在愤怒与不甘、无奈的影响下,留下的痕迹无比鲜明。
在当时立誓要同生共死的神的信徒们全都死去后,埃迪的旁观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还是果然没有打破他的底线,不会拯救敌人,亦不会心慈手软。
那么,在“敌人”死后——
埃迪就用夺来的那把剑,杀掉了所有入侵的幕府军。
接下来的好几天时间,他都留在了已然没有生气的原城。
每一个喜爱过他,关照过他,拒绝过他,畏惧过他的无志之人,都被他亲手埋葬进了泥土之下。一座座没有立碑的无名冢林立于被鲜血染红的城土,更生出荒凉与哀戚。
天Cao四郎是最后一个被埋葬的。
说是凑巧也好,说是埃迪刻意把他留到最后也罢,总之,他把宛若睡着一般的少年用泥土湮没,又在无名的墓前停顿了颇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扯掉那条颜色他其实不喜欢的发带,丢回去与它原本的主人相伴。
“下一次,做个正确的选择吧。”
“下次……哼。”
“好吧,我忘了。你的人生,已经没有下一次了啊。”
*****
时间大抵是一年前,那时的某两个人之间,发生过这样的一番对话。
“哎?为什么有时候话说到一半就突然断掉?这个,因为我发现,埃利克好像不是很喜欢我提这些内容呀。”
“听起来是很烦,但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照样在念叨吧。”
“每日祈祷毕竟是必修课,要向神表达感激,感谢他无时无刻给予我们指引……”
“哧,要是哪天你倒霉地死掉了,临死前难道也要感谢一下神给你安排的这个命运?”
“这个嘛,哈哈。”
会让气氛凝固的话题不能再继续,所以被接连哽了好几次的少年干笑了两声,果断转移。
“其实,我刚才小声说的话,是感谢神明,让我能够遇到了埃利克。”
“打住打住打住——都说了多少次,不要把我和你那个神扯上关系,就算放在同一句话里也不行!”
“唉,埃利克就这么讨厌……”
“当然了,讨厌到可以迁怒到你身上的那种程度。小心了,万一有一天,你小子真的倒霉到会丢掉x_ing命,我肯定会对你见死不救的哦。”
“哎哎呀,那我可真得小心一点啦。”
天Cao这么说,面上却是在轻快地笑。
“可是,就算你要对我见死不救,以后的某一天,我还会被你抛下……”
从小就根植于心的信仰,是构建起天Cao四郎的愿望,包含他的一切,等同于生命的最重要的存在。
可是,能够遇到“神的敌人”,他还是感到欢喜。
虽然这个想法稍稍有些对不起神明大人,实在是不尊不敬……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话。
——应该,可以悄悄地保留下去吧?
……
死前,他的视野里明明没有望见那个小小的影子,但却莫名地认定,埃利克就在那里。
这样就足够了。
想着,果然还是来向我告别了啊。
事先曾想象过此刻的情景,想象自己会怀着平静的心,祝福埃利克今后的旅程能够顺利,还能找到可以精心照顾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