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觉得这样的对话发生在现在实在是浪费时间,他正要开口询问,蒋十安却接着说:“我就知道你会打来。微博是发给你看的。”张茂一瞬间理解错误,声音拔高八度,尖利地说:“你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有病?”蒋十安在那头深深叹气,他的声音非常疲惫:“我没有,儿子是真的丢了。”
至此,张茂的侥幸心理全数被敲得粉碎。
他在打通电话前,都还在怀疑地想蒋十安是否用这种办法引自己出来,然后因为被孩子捆绑着而上演全家团聚的戏码。听到孩子真的丢了的消息从蒋十安嘴里传出来时,他的鼻腔肌r_ou_缩紧,瞬间无法顺畅呼吸。他狠狠地抽动喉头和鼻子让自己恢复,然而徒劳无功,他感到自己的脸瞬间涨红,张茂仍坚持着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昨晚和桃太郎在楼顶游泳,之后我只给他洗澡吹头发自己没有……”
“说他怎么丢的!”张茂崩溃地对着电话大叫。
“我感冒所以,下午睡觉,保姆带他去伊势丹买玩具。保姆说她就一个转身,儿子跑没影了。我们调商场监控,锁定几个目击者,他们都说孩子边跑边叫‘爸爸’,还以为是前面有他爸爸在跟他闹着玩,所以都没有在意。他跑出百货之后,就找不到了。”
“我们已经找关系立案了,然后也在媒体发了寻人启事,但是现在还是没有什么眉目。我不能活了我不能活了……”
蒋十安听着又神经质起来,背景里还有蒋母熟悉的哭声,张茂心烦意乱,打断他什么“找不到我也不活了”的鬼话,低声训斥:“正常一点!”他低下头喘了一口气,忽然感到肌r_ou_松弛,是因为明白这几个人里头大约现在只有自己是冷静的。张茂狠狠咽下几口口水,说:“你们应该继续调周围的监控看,我看到你的信息,说他已经一米一,做需要登记身份的火车和大巴不可能。一定是做那些私人巴士,或者……”
“你说的,爸爸都已经找人去做了,”听筒里传来“咯咯”的声音,张茂知道那是蒋十安紧张恐惧时牙齿不受控制哆嗦的声响,“我们,还在,高速公路,找人设了检查,但是,晚了。没有,查到,东西。”他说完之后,张茂便听到蒋母的声音,在电话附近叫着“别激动,宝宝,别激动,我们想办法”。张茂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间,但仍禁不住地冷笑一声,真是永远长不大。
他却忽略了自己的左手,已经将沙发上铺着的绒布套子撕烂了,指甲缝被织物的纤维撑开,丝丝缕缕往外渗血。他握着手机的手心全是汗,滑到攥不住,张茂用脸颊与肩膀竭力夹住电话。听筒里一片混乱,他听到保姆端来茶水的声音,“叮”地一声放在大理石茶几上,才意识到自己对那栋房子有多么熟悉。过了一会,一阵窸窸窣窣声后,蒋十安的声音又出现在听筒里:“求,求你,可不,可以,回来。”
旁边的蒋母似乎现在才意识到是张茂,于是又大声地和保姆哭作一团,在里头悲恸地跟着哀求:“小张!小张……你回来吧,你毕竟是孩子的妈妈啊!”张茂听到那两个字,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他张着嘴巴发愣,想,对啊,无论如何我也是,不可回避的,他生理上的母亲。蒋十安并不知道他的情况,还在苦苦祈求:“求求你,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张茂一瞬间,想到自己仿佛也曾在何处,被捆绑着这样剥了皮的动物似的血淋淋哀求过蒋十安,然而当时回答他的只是一阵寂静。他想自己不必再和过去多做纠缠,但是:“回来也没有帮助,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有问题随时打给我。”张茂沉吟片刻,又补充:“把我的电话告诉警察,如果找到孩子的时候你的电话不通,就打给我,我的电话没有人打。”
“嗯。”蒋十安似乎再也不能说出话来,嗓子发出“嗬嗬”的响声,张茂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挂掉电话。他放下手机,脱力地躺倒在沙发上。小客厅顶部他装了一盏三角形的白色灯具,这个家里的一切,张茂在布置之时,都避免和蒋家的任何重复,以免令他想起恶心的过往。然而他接了电话,那段一年多来他总以为自己忘怀的熟悉过去尽数扑面呈现,令他猝不及防。他盯着眼前白亮的灯光,咀嚼着蒋十安的话。
“孩子边跑边叫‘爸爸爸爸’。”
张茂知道原因,百货旁边是CBD写字楼区,里面也有不少IT公司,IT男的打扮大同小异,无非是灰扑扑的卫衣,双肩包鼓鼓囊囊塞着电脑,还有许久未洗的牛仔裤。也难怪孩子认错。他无奈地自我宽慰。
张茂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他包扎完手指,给嘴唇涂上厚厚的药膏后已经筋疲力竭,钻进被子里瞬间入睡。
周日,张茂在家捏着手机等待了一整天,蒋家关系通天,各个地方台的新闻竟然都播放了寻人启事。这一天,蒋十安没有来电话,张茂也并未打过去,只有老家警方给张茂来了个电话,告诉他蒋十安把他的号码也登记进去,如果有动态会告知他。张茂出去泡一桶泡面之外,没有离开沙发半步,他盯着播放娱乐新闻的电视台看了十几个小时,直到眼球酸痛流泪。
蒋十安似乎终于红了一把,因为孩子丢掉的事情刷爆了微博热搜,张茂不管是打开朋友圈甚至是微信工作群,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微博上也不断有传言看到了孩子,然而他读一眼评论便清楚是谣言。因为孩子过大的年龄,孩子6岁,蒋十安24岁,那么十八岁这孩子出生。知名八卦公众号火速出一篇文“北京二环一套房重金寻子刷爆朋友圈的蒋十安到底是谁?”,里面详尽地八出蒋十安的生辰八字到个人喜好。他从初中起给学校拍摄的宣传片竟然也赫然在目,蒋十安出道以来整容的传闻不攻自破。甚至还有他大学时拒绝学姐表白的视频,里面那句“我有老婆了”被反复拿出来播放解读,群众们瞬间明白了那个“老婆”也许是真的老婆。
老婆其人,是这个八卦的台风眼,张茂紧张地翻着页面,他还记得清楚,曾经在汪新元的婚礼上蒋十安的所作所为,他生怕那几个女生会把自己供出来。他转念一想,他们哪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最多不过是讲他和蒋十安搞同x_ing恋。划到下头,八卦号写手只从孩子走失时所说的“找妈妈”上做文章,认为蒋十安很大可能和孩子母亲分居,孩子思念母亲,所以看到路过有相似的女人就追上去,被人贩子钻了空。张茂心说,蒋十安还是留了一手,没有告诉媒体孩子其实叫的是“爸爸”。
晚餐他又吃掉一桶泡面,手机上除去不断弹出的和蒋十安寻子有关系的新闻外,唯独小刘一个活人给他发了微信。她问张茂,下次看电影什么时候。张茂看着她名字变为“对方正在输入”就一阵心烦,他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回复道:“对不起,我们团队要做新项目,最近都没空”就按掉电话。小刘还在发着什么不断传送过来,手机屏幕每亮一次,张茂就烦躁地按掉。
直到不再亮起。
他深深呼吸,翻起手机重新点进微信对话里,小刘发给他“可是我没听说你们有项目呀”,“我让你不高兴吗,我跟你道歉”,“我明白了对不起”。他又有些后悔,张茂想自己怎么成了这样和女孩说话的男人,于是规矩地回复她,自己心情不好对不起,然而按了发送去发不出去,原来小刘已经将他拉黑了。张茂不由得感到气闷,他并不想和任何人恋爱,可他并不排斥和小刘做朋友,结果他的情商这么低,还是把事情搞砸。
他放下手机,平躺在沙发上,虚无地等待着也许不会响起的电话。
无论怎样,第二天仍要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去上班,张茂把手机调成振动贴身放在口袋中,走进茶水间泡咖啡。白菜从身后闪进来,在他的肩膀上一拍:“早啊!张茂!”张茂回过头:“蔡哥早。”“哎,你的黑眼圈好严重咯,周末去哪儿耍啦?”白菜等着咖啡机做咖啡,顺便调侃张茂。“没有,”张茂对他的玩笑已有预知x_ing,口气有些生硬地打断他,“我和小刘没相成。”白菜似乎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不快,张茂从来不生气,他于是也住嘴,端起咖啡杯试图换个话题:“哎,张茂,你看微博上的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张茂扯起一点礼貌的微笑问。
“就那个明星,叫啥子……哦对,蒋十安!他的娃儿丢咯,找到的人能给一千万,加北京一套房!”白菜的眼神满是羡慕,他一手摸着下巴换上普通话说:“他怎么那么有钱啊,真好。”他见张茂沉默,于是主动翻出手机递到张茂眼前,赫然是一张桃太郎的照片:“你看,这娃儿长得多乖,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他咕哝着都两天了这么悬赏都找不到,是不是已经卖到山区去或者出现意外。
张茂捏着咖啡杯把手的指头颤抖起来,他把咖啡一饮而尽,竭力露出个掩饰的笑容对白菜说:“我先去趟厕所。”
在厕所里只能躲一会,回到办公区又满是这条新闻的讨论,张茂知道他们讨论这个新闻就跟说任何一个明星的八卦没有区别,不过是好奇而已。他坐在电脑前如芒在背,同事们偶尔传到他耳朵里的几句“这么有钱孩子都看不好”,“妈妈太狠心了肯定不在”,“这个妈妈对孩子太坏”的让他精神快要崩溃。太吵了太吵了,怎么可以怪我,明明不是我的错。是他没有看好孩子,凭什么怪我。他想捂住耳朵把自己尽量蜷缩成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的小,可是不可能,他的手指仍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眼珠子也跟着代码游走。
有人叫他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张茂迟钝地要转过头去,来人惊呼:“小张你的眼睛怎么斜了!”张茂紧紧地抽着眉头,想要回一句什么,然而口唇仿佛又千斤重,动也不能动一下,他狠狠晃了几下脑袋,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