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魏略,是个飞扬跋扈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清雅的青年判若两人。
常自碧打量着这位中书省的魏略,心里暗道:装的,都是装的。
心狠手辣的柳祁不也能装成这个温润柔和的常自碧吗?
常自碧又咬了一口果子,这果子脆生生的弹得牙r_ou_也有些疼了。常自碧皱起眉来,看了看水里游着的鱼儿,忽然又听见魏略跟他说:“太傅在想什么?”常自碧答道:“我在想以前的事。”魏略闻言,脸上一阵波澜,却又很快平伏,只笑道:“这也奇怪。太傅似乎从来不提自己过去的事,像是根本没有往事可言一般,有时我都觉得太傅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常自碧对于魏略这试探x_ing的言语感到厌烦,但他仍扮演着那个有礼貌的君子角色,故只能微笑不语。
魏略却说起了皇帝废后的事,只道:“皇上打算废后,也不知阁下是什么想法?”这个少年天子想要废后,谁能给意见,不过意见最大的还是当属太皇太后,谁叫太皇太后是皇后的亲姑n_ain_ai。常自碧自然知道这件事是近日朝野的焦点,可他实在不想探讨,只道:“这是皇上的家事,做臣子的可不好说。”魏略闻言一笑,说:“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只是昨天皇上问起来了我的看法。”常自碧这才对此次谈话产生了兴趣,问道:“那魏先生是怎么说的?”魏略微微一笑,答道:“也是可巧,我也就说了您刚刚的那句话。”魏略说着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点狡黠的神色,露出少年时的样子来。这看得常自碧有些恍惚,半晌说道:“陛下必不能对此话满意。”魏略却道:“说得好像您能对我这话满意一样。”
少帝确实对魏略的应答不大满意,但他也深知这位年轻的臣子不敢说什么话。只是魏略刚好在御书房递送,少帝心中想起这么一件事,便顺口问起而已。当魏略习惯x_ing地客套说“臣不敢言说皇室家事”后,少帝就说了:“嗯,朕知道了。”魏略一时就怔住了,似乎才想起少帝的风格就是这样的。少帝向来寡言,偶尔跟他说起一句话,魏略却这样把天聊死了,真是活该一直被常自碧踩在头上。也是可叹,他和常自碧明明是同一届科举考入的,但常自碧似乎总事事压他一头。
常自碧想着天子意图废后的事情,心情不觉有些愉快。少帝隐忍了那么久,终于向外戚发难了。少帝自登基,从来对太皇太后言听计从,这是他头一回挑战太皇太后的权威。常自碧真是急不及待地想看太皇太后倒霉。
魏略一直看着常自碧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有说话。
魏略想起柳祁说过的话:“得了个好的玩物,喜欢的那几天自然捧在手里宝贝一样的供着,过了那股劲儿,该怎样还是怎样。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玩意儿。”魏略这样转过头一想,自己就是那个玩意儿了呗。
第3章
直到柳祁临死之前,魏略都不大敢问那句俗套的:“你爱过我吗?”他感觉问出这句话无异于自取其辱,故他看着卧病的柳祁,问道:“你后悔吗?”柳祁有些不解地看着魏略:“什么?”魏略自嘲一笑,道:“看来小侯爷是不认识‘后悔’两个字的!”柳祁当时病痛缠身,只虚弱地一笑,说道:“我只是没听明白略儿的意思。”
略儿……明明做过那么无情的事情,柳祁说出“略儿”这个词儿的时候,语调还是温柔得叫魏略心痛。魏略说过要把柳祁狠狠报复,将他踩在脚下,但看到他落魄,却又忍不住关心。这是不是犯贱?既然犯贱了,就一贱到底,做人就是该这么从一而终、初心不负!
魏略定了定神,问道:“你有没有后悔辜负过我?”柳祁闻言,温柔地说:“当然。”魏略看见柳祁如此温暖斯文、气定神闲,便知道这是谎言了。那柳祁又继续那暧昧的语调,压着嗓子说道:“我从不知道世上只有你这样爱我。若我知道了,当初……唉,当初的事说来也无济于事了。我只望你把我忘了,不要再记恨我,也不要放不下,这对你都不好。但我对你是至死不忘的——虽然我也离死不远了。”魏略怨恨自己此刻的清醒,柳祁说得那么婉转柔顺,他为何不傻兮兮地相信了就好了?
柳祁知道魏略想要什么答案,便给了他。是不是真话根本不重要。
实际上,柳祁也没认真思考过到底有没后悔对魏略做的事。现在常自碧回想起来,仍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他甚至会自我中心地说:“魏略当时不过是花几两银子就能买到的娃娃。如果不是我,魏略不过就是在别的地方为奴,肯定不会有今天的造化。”
真正让柳祁感到“后悔”的,那就是傅魅。可能世上还是有轮回的。柳祁在傅魅自杀后将他救回,却将他换皮成另外一个人,企图完全霸占他。柳祁倒不曾想到,自己的缺德事居然启发了常无灵。报应不爽,这些祸患通通落回到柳祁头上。也是如此,柳祁才知道自己对傅魅做的事是多么的不可原谅,怪不得傅魅总恨他。
但现在不同了,傅魅以为柳祁已经死了,便也没那么多仇恨。常自碧那么温和,又会说话,大概能让傅魅喜欢吧?
全京师都知道,傅魅是金太尉的情人,傅魅在京师便是横着走,大家也只能避让。只是横着走也太累了,傅魅喜欢坐轿。一顶软轿,轿帘要滚金边,轿顶要有宝石,最好在日光下能够耀眼生光,谁曾想到清俊优雅的太尉养着一个俗不可耐的男宠。
傅魅从轿子里走出来,眨着那双嵌在脸上显得过大的眼睛,观赏着两岸的风景。当初动刀的时候,医者就质疑说傅魅天生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如果把脸庞削得太小太尖,眼睛会显得很大很奇特,但柳祁十分坚持。毕竟柳祁才是老板、是大佬、是官爷、是甲方,医者只能够无条件服从他的审美。最终出来的效果,虽然说有些诡异,但却又确实离奇的好看。
傅魅看见魏略、自碧二人,那乌灵灵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你们也在呀?”魏略一边掰着手里的糖糕,一边笑道:“敢情这儿是傅郎包起来了,我们都不能来?”旁人听见魏略这么说话,肯定以为他讽刺傅魅,唯独傅魅与他是多年的交情,习惯了他这夹枪带棍的言语。且傅魅看着魏略这样的神态,总能想起以往无拘无束的自己,便一点不计较,反而高高兴兴的,说道:“若是我包了这儿,那肯定是谁都不能来——除了你们两位。”
魏略早习惯了傅魅这些腔调,爽朗地笑起来,只他又忍不住要用眼光余光去瞟自碧,却见自碧也是满脸笑容。常自碧斟了差,将杯盏往傅魅边上一推,说道:“这儿的春茶极好,傅郎可以尝尝。”傅魅便接过来吃下,又说:“果然好茶。”常自碧不觉唏嘘,若他还是柳祁,傅魅难能轻易就吃下他给的吃食,还一点防备都没有?
魏略对傅魅说道:“你倒自在,却不见太尉?”傅魅便道:“他去了邵郡军营巡视了,大概好几天都不会回来。”魏略才似想起来这么一回事。那常自碧却道:“太尉倒放心得下你一个人。”傅魅笑道:“他有什么放心不下?这儿天子脚下的,我又那么大的一个人,光天化日的还能丢了不成?”
这话真不好乱说,还真的就丢了。
傅魅原本坐着软轿回去,那顶轿却在穿过六指儿巷的时候停下来,再没出来。人们在六指儿巷里面找到了轿子,却没找到人。
倒是常自碧看见了。常自碧倒希望自己没看见。
傅魅就躺在常家医馆里。即使紧闭双目,那浓厚睫毛构成的y-in影也展示了傅魅的眼睛多么大。常自碧站在这床榻旁边,难得地露出了惊色。常无灵看着常自碧的反应,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常自碧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倒很快冷静了下来,说道:“哥,这是干什么?”常自碧名义上是常无灵的族弟,人前人后也是以兄弟相称。
无灵答道:“我说过了,他的皮、骨都是师父做的,我想揭开看看,我做的比他的差在什么地方。”常自碧心中暗呼不妙,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却道:“按您说的,岂不是要将魏略也弄过来才好对比?”无灵却道:“也不用费这个功夫。我做的我自己记得。”
常自碧觉得常无灵这个举动太过不寻常。
自碧想起当年在柳府,由于是个丫头养的,十分不得宠,从小遭人欺负。他当时还小,根本不懂得怎么应付。他的n_ai妈却让他息事宁人。柳祁却道:“息事不一定能宁人!让人觉得好欺负,只怕越退让越不安生了!”n_ai妈却道:“这还是得看的。”柳祁便问:“看什么?”n_ai妈答道:“你不能看别人做了什么样的事,而该看别人为什么做这件事。”柳祁明白了,夫人养的孩子能欺负姨娘养的孩子,姨娘养的孩子只能欺负他这个丫头养的了。他不够惨,对方的自尊心就得不到满足,若他越要顽抗,便越遭欺侮。所以他每每被欺负都故意演出可悲懦弱痛苦的模样,对方便心满意足,久而久之他的顺从使人丧失欺负的欲`望,他甚至会帮这些庶子找其他更弱势的、更好玩的目标,以跟班的姿态去一起蹂躏他人。渐渐地,他竟也靠着这种小伎俩从受害者荣升加害者的一员了。
动机比行为更重要。
常自碧认真地考虑常无灵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认为常无灵真的是为了研究傅魅的骨头皮肤才把人绑来的。不然,常无灵一早就可以这么做了。常自碧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又不敢确认。他只说:“我倒不觉得您这个行为足够明智。”无灵闻言果然露出了怒色。常自碧从他的反应又确认了几分,便话锋一转,说道:“他死不足惜,我担心的是您。”无灵脸色又和缓了一些,说道:“哦?难道你是怕太尉找我寻仇?”
自碧露出一丝惊讶,问道:“难道您真的不怕太尉?”无灵冷笑道:“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又何须害怕?”自碧却道:“除非他死了,否则他就是掘地三尺,也会将谋害他心上人的凶犯找出来。难道您要将太尉也杀了吗?”无灵却道:“我可没这本事,我只需要将手脚弄干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