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息向他笑道:“老臣正与国君商议攻伐虢国,也想听听太子的看法。”
申生恭敬道:“不敢当。”
他接过地图,只见虢国位于晋国南侧,与晋国相比不过弹丸之地。但这个国家历史悠久,也是在西周初受封,后来跟随周平王东迁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荀息看着申生:“太子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申生道:“小子无知,不知为何要攻伐虢国?”
问题刚出口,里克便去瞟上首的诡诸,而诡诸面色沉郁,仿佛有黑气压顶。
申生道:“虢国与周天子朝疆域相邻,又素以忠臣自居,若没有好的理由,容易招来猜疑。”
“原来如此。”荀息“哦”了一声,右手抚摸着自己蜷着的左手,“此事涉及公室的一桩隐秘……”
公室的隐秘,由一个大臣来揭开?申生感觉到奇怪。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诡诸,他的父君面无表情。他们离得不远,却好像隔了一道透明的墙。
只听荀息道:“此事说来话长,群公子帮助先君武公取得君位,本来有功,但他们却仗着自己的功勋无法无天,多行不义。君上即位后,便与臣谋划分化他们,教他们互相猜忌,从而先灭了强族游氏……说起来,这游氏之灭,也是在今天一样的寒冬,那天正是他们家主大寿……”
申生的脑袋嗡地一响。
那天,他睡在父君腿上,来献计灭掉游氏的,正是荀息。他们策划了一场血腥的政变,而自己则借刀杀了一个人……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个男人的y-in魂好像就站在他身后。
“太子?”荀息奇怪道,“太子不舒服?”
申生的指甲刺进自己的手掌,阻止自己的失态,勉强笑道:“脚上的伤口突然痛了。”
荀息道:“是臣啰嗦了,还是长话短说吧。扫除了游氏后,剩下的群公子就是乌合之众,不多时也都烟消云散。只是,他们中有人逃去了虢国,贼心不死,要煽动虢国公室来对付咱们。”
他看着申生从苍白的脸色:“这样说不知太子清楚了吗?”
申生点点头:“多谢大人。”他看向地图,虢国虽在晋国南方,但隔着陡峭的山势,军队行进势必艰难。若要绕行的话,往西去路途遥远,地势险恶,而往东走又有虞国阻塞……
等等,他的目光转向了虞国。
人事可以打通的,总好过自然天堑。于是道:“申生不敏,军队若能从虞国穿行,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只是不知其与虢国关系如何,还是要对虞君多行贿赂。”
他说完了,堂上一片寂静。
诡诸低沉的语声响起:“可以了,你下去吧。”
他直到这时才开口,一开口便是让他走。申生依言告退。
等他退下,荀息摊开自己一直蜷着的左手,只见掌心上赫然写着八个字:“重赂虞君,假道灭虢”。
他向诡诸道:“依臣之见,太子竭诚尽智,不存通敌叛国之心。”
他对面的里克冷笑了一声:“那那个游氏的信物又作何解?”
“此事关系重大……”荀息望向诡诸,“君上何不以诚相问,以免冤枉了无辜?”
里克立即针锋相对:“为人臣子,不自证清白,还要劳动尊者费心吗?”
荀息心中愠怒,也忍不住反唇相讥:“或是因为不曾想到自己宫中也会失窃吧?”
“两位爱卿,”诡诸突然开口,“你们也都回去吧,让寡人想想。”
荀息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话,告退而去。说起来,他是奚齐的太傅,申生之事他不便多言,只是里克的做法实在让他反感,背叛也就罢了,竟还要回过头来倒戈一击。
与此同时,申生坐着步辇回宫。身体随着步辇微微晃动,他揉了揉自己的脚,伤口真的开始痛了。
疼痛让他清醒,开始思索刚刚突如其来的一场问话。
急迫开场,戛然而止,那真的是在讨论战术?一人问话,两人沉默,倒像是专门等着看他反应似的。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试探?
对话从他耳边飞快地略过,荀息……特意强调了“游氏”的部分。几乎是同时,父君的y-in沉、里克的古怪还有阿棋昨日的眼泪接连冒出脑海。
他不待步辇停稳便跳了下来,冲进卧室。
枕下却是空空如也。
男人留下的那个刻着“游”字的玉环,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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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申生便提笔给杜原款与狐突各去了一道信。
信自然是要被截下的,上面不过是些慰问身体安康的话语,于是最后还是放行,不会有人注意署名的“生”字中间一笔少了一半。
第13章 赐死
十二月初,申生养好了脚伤。依照之前的旨意,需要立刻启程,前往曲沃。
诡诸斜靠着案几,眯着眼看着他跪拜如仪,恭敬依旧。
无论如何他也看不出,这个名存实亡的太子对自己有什么怨怼之情,因此才更觉得不合常理,不近人情。
这种反常似乎是从很早就开始了,幼年的失魂症虽然后来痊愈,但自己所喜欢的的那个孩子却始终没有回来。后来的申生,长着一样的脸,却好像是另一个人。
这种不适犹如一根刺扎在心底,再深厚的感情日积月累也要从这破口漏光。
诡诸自己从未去深究过这种改变背后的原因,直到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个儿子一直将一个刻着“游”字的玉环藏于床褥底下。
他还记得,申生睡在他腿上的那天。
他必定,中途醒了。
那么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说得通了。礼貌的疏远是出于恐惧,玉环的保留则是因为警醒。
他也许还留恋那个对他不错的伯父,也许对游氏一直抱有同情。但总之,他对自己的恭敬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像偏远地区的山民去拜一个会吃人的妖怪一样。他对失去太子之位也并不伤心,也许还恨不得快点离开……
申生叩拜完毕,道:“儿臣这便启程。父君……保重。”
他抬脸的瞬间,眼角有一条亮痕。
诡诸的心猛地一颤。在记忆里,那个自己钟爱的长子就是在母亲的葬礼上痛哭失声,哭得像是要流干眼泪。
这让他脱口而出:“申生!”恳切中竟然带着紧张,“你……还有什么要对父君说的吗?”
申生的脸上是片刻的错愕,但终于定为一个适度的微笑:“父君,儿臣没有了。”
诡诸这次沉默了很久。
终于他一如往常地道:“好,你下去吧。”
他闭上了眼睛。
申生离开了,他还这样坐着,好像是睡着了,身边服侍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很久,他才睁开眼睛,眼中透出的已经是y-in鸷的光:“去,找夫人过来,寡人有事吩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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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底,骊姬给身在曲沃的申生去了一封信:“国君夜里梦到姜氏,你作为姜氏之子,当速速举行祭祀,送回祭品,以慰国君相思之情。”
申生于是照做,为亡母举行了祭祀,又命人将祭祀用的上好酒r_ou_带去了都城。
结果是,酒r_ou_送到了,国君要吃那r_ou_,不小心将r_ou_掉到地上,结果土地立刻隆起,找了一条狗来喂食,那狗当场抽搐而死,又命一个寺人来试酒,那个寺人也马上口鼻流血而亡。
骊姬于是跪地大哭,骂申生如此狠心,竟要毒杀自己的亲夫。国君诡诸也是大怒,下令赐死这个长子,并派幼子奚齐去往曲沃执行。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
最终,申生选择了三尺白绫,尸身被就地掩埋。
因为重耳与夷吾之前与他过从甚密,诡诸又派人前去蒲地和屈地收押,谁知他们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早一步逃之夭夭。去抓重耳的寺人披,差一步就追到了,但还是被他走脱,只砍下了重耳的一只袖子,提着回去复命。
而后,夷吾去了梁地,重耳投奔了翟国,才终于逃脱了晋国的追捕。国君四个公子,只剩下了奚齐一人,遂昭告天下,册封其为太子。
而后,贾君到骊姬处哭着告罪。狐氏越发地闭门不出。
狐突称病告老。狐偃和另一个臣子赵衰不知所踪。
荀息声望日隆。而里克再度受到国君器重,与荀息一道位列三公。
只有杜原款在宫门口为申生彻夜喊冤,喊声带血,合着那一夜簌簌飘落的大雪。
第二天,宫门守卫用破Cao席卷了他僵硬的尸体,丢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