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之脸色煞白,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重新站了起来,鼓起勇气说:“可这不仅仅是生意。就是因为今天封这个,明天禁这个,我才要去做这个事。总要有人站出来做这个事。”
他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想好怎么反驳父亲,但一旦开口,就觉得心里早就有这个主意了:“文化产业首先是文化,然后才是产业。而不管文化怎么整顿,这份渴求永远都会烙印在每个人的心里。我们想要看到好故事,好剧集,好电影,一个民族不可能失去他的故事和声音。哪怕最苍白的时代,都会有优秀文化的诞生,就像黑夜里总会出现火光。”
他一开始说得磕磕巴巴,却越说越顺,越说越流畅:“所以我不管别人怎么办,我想去把哥哥的故事、其他好作者的故事,带给更多人!”
徐老从来没有想到幼子会有理有据地反驳他,惊诧地看了他半晌,随后恨铁不成钢地敲打着拐杖道:“连城这么多年的发展重心都放在实业上,你突然要去全新的领域从头开始,盘子还铺得那么大,但凡资金链一断,谁给你接盘?!上头还压着两大巨头,你一不小心就是满盘皆输!”
“我不能因为怕输就不去做这个事情了。没有人能准确地预见输赢,你也不能,爸爸。这个行业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烂。”徐静之头一次那么平静地跟徐老阐述自己的观点,既不羞愧,也不胆怯。“我以前也以为,这个行业烂透了,天价的流量明星,粗制滥造的剧情,为了赚钱脸都可以不要,天天给我们喂屎吃。但是,我这两个月跑了半个影视圈,我觉得很多人还是想做出好东西来的。我见过花十年时间不喧哗不炒作,认真做动画,发扬传统文化的团队;我也见过倾家荡产想拍个抗战纪录片,警醒大家勿忘国耻的导演。他们没有很多钱,也没有很多资源,但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地去投入、去创造,那我们为什么要畏首畏尾,眼看着他们在底下挣扎、还嘲笑他们做的是无用功呢?我们难道不比他们更有力量么?那为什么不帮他们一把呢?”徐静之收回了目光,静静地望着客厅书架上的一列《浩荡纪》,“我想,哥哥离开我们走进大山的时候,想的也一定不是输赢。”
前不久他和庄墨一起搞了天网,他的微博评论底下画风一变,每天都有作者或者读者来他这里,感谢他为反抄袭做的事。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作者,徐静之根本没有看过他们的书,也许在平常,他也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是此时得到他们发自真心的感谢,对于一直被网友调侃、被网友唾骂的纨绔子弟,徐静之真的很有成就感。
他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看到了时间白白地从自己身上流过,却没有留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始终觉得自己不配做哥哥的兄弟。但蓦然之间,他发现他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帮到别人,可以不枉此生,那么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愿意去尝试。这是一个少年人最纯粹的热血,和最纯洁的理想。
虽千万人,吾往矣。
徐老没有被他的满腔热血和赤忱所打动,只是给他一点时间平复情绪,然后威严地告诉他:“静之,做生意,是不能抱着做赔本生意的想法去的。你今天可以站在这里对着我高谈阔论,是因为你从小没缺过钱。你有我这么一个爸,所以你以为钱来得很容易,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被人一忽悠就白日做梦!难道你出去转这么一圈,还搞不清楚情势、搞不清楚自己的斤两?说大话谁不会?理想谁没有?但你有没有这个实力,在这个时间节点入场,做这么大一个盘子,你自己心里真得没数么?”
徐静之像触了电似得往后退了一步,坚定的眼神重新开始游移,冷汗直冒。
“别的不说,就你的矩阵核心,为什么选京宇?”徐老让李添多把京宇上半年的报表拿出来,“如果京宇真的有你说的那么牛,他们不会连公司都开不下去。你说的十年平均码洋一个亿,我承认,在纸媒的巅峰期,《新绘》也好、他们的单行本也好,都卖得不错,但是越往后越不行,去年的码洋只有三千万。你的平均一亿码洋,全是吃老本算出来的。京宇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公司,利润逐年下降,亏得一塌糊涂,报表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样一个公司,你把它当做连城文娱的矩阵核心,你觉得这个企划真得没问题?”
徐静之被父亲发难,嘴角抽搐着挤出一个笑:“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得向前看。京宇还是有不少好作者的。别的不说,小白她突然火了,身价倍涨,几部版权都谈到上千万了,公司确实值钱……”
“那也是沾了我的光!她要不是你的女朋友,谁知道她是谁!”徐老不留余地地打碎了他的美梦,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他,“静之,你活这么大,所有的光环,都是我给的。现在,我命令你放弃你那个愚蠢的主意,回家里来接手连城的业务。文化产业要变天了,我不许你这个时候入场!”
他起身,眼见幼子还要说什么,抿着薄唇提点他道:“别忘了,没有我这个爸,你什么都不是。”
徐静之像是被当众抽了一耳光,飞快地扫了眼李添多和任明卿,然后羞耻地垂下了头,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不再是那只趾高气昂的花孔雀,也不再是那个满腔热血的少年,他畏手畏脚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只断了线的木偶。
任明卿看到李添多上前安慰沮丧的徐静之,忍不住上楼跟徐老求情:“徐先生,徐小公子已经很努力地在做了……”
“努力有什么用?人不能逆势而动。我年纪也大了,哪天眼睛一睁一闭,他一个人既要做实业又要做文化产业,他能指望得了谁?我宁可他现在恨我,也不要眼睁睁看他满盘皆输。他的能力撑不起他的野心。”
徐老的眼神在面对任明卿的时候,终于放松了作为父亲的威严,望着桌子上一家四口的照片,流露出一些温情。
“既然他要走的路很难,他的实力又不够撑起他的理想,为什么不帮帮他呢?”任明卿天真地问。
徐老愣住了。
任明卿真诚地把厚厚的计划书放在他手边:“我听说,徐老您也是从一无所有的小兵,做到今日的首富。在您那个年代,弃戎从商,不也是一条很难很难的路么?如今你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取得了不凡的成就,为什么不把您的经验传授给徐小公子呢?如果您能静下心好好点拨他,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成为您理想中的继承人。”
任明卿从徐老的书房里退出来,跟庄墨打电话说起了这件事:“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徐老是个不会表达感情的人。他心里很爱他的孩子们,但在表面上极力维持父亲的威严,不知道怎么与他们沟通。徐小少爷之所以对他有如此大的误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表现得不近人情。今天徐小少爷浪子回头,打算有一番作为,是个很好的机会达成父子的和解,可是徐老却一味严厉地打击他,贬低他的能力,也许因为他太溺爱孩子,不想他吃苦碰壁。他其实是恨铁不成钢的。”
“祖传傲娇。”庄墨总结道。
“现在徐小少爷怎么样了?”任明卿下楼的时候,发现徐静之已经走了。
“在白殇殇那里,据说一整晚都呆呆地看着一个信封。”
“信封?”
任明卿想起徐静之对他袒露的那个秘密,偷跑到他的卧室里,发现徐安之最后让他转交给徐老的信已经消失了。应该是他离开的时候随身带走。
“怎么了?”电话那端的庄墨听见他到处乱跑,不由得关心道。
“没什么……”任明卿一语带过,忧心忡忡,“我现在有点担心京宇。”
“哦?”
“我不懂公司的事,但是听他们说什么报表、亏损之类的,好像情况不太好……徐老又把徐小少爷的资产全部冻结了,是不是……京宇要倒闭了?”因为是庄墨的生意,所以任明卿很在意。
庄墨安抚他道:“不用担心,我自己会搞定。”
他还有应酬,两人说不了几句,又匆匆挂了。未曾想庄墨还没走回包间,微信就响个不停,是他给任明卿设置的特别铃声。
明卿:转账10000
明卿:转账10000
明卿:转账9852.3
庄墨愣住了。任明卿没什么存款,就前不久接了《浩荡纪》的续写,烈火哥打了他3万块钱的定金,他自己节衣缩食,现在却全都给自己了。
庄墨胸口一热,忍不住又给他打电话了。任明卿倒也知道他为何而来,他还没开口就安慰道:“庄先生,我这里钱不多,就是一点小心意,现在公司有困难,你先拿去用吧。”
在庄墨眼里,这笔钱确实不多,但心意绝不小。知道他出了事,愿意二话不说把全部身家拿给他,庄墨平心而论,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他的家人会为他做到这样。
他沉默得太久,任明卿听他久久不回话,忍不住问:“庄先生?”
“你今晚有空么?”庄墨听见自己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点夜宵过来。”
“太晚了……”任明卿一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九点了,“你现在还在忙吧?”
“没关系。”庄墨轻笑了一声,“我想看看你。”
晚上庄墨偷偷去了一趟徐宅。徐老刚跟徐静之因为京宇的事吵完一架,庄墨不好意思登门拜访,约了任明卿出来,两人在湖边散步。
这些天庄墨又累又忙,出门在外难免看人脸色,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心底里难免积压了负面情绪。但是说来也奇怪,看到任明卿的一瞬间,庄墨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连困乏都一消而散了。
庄墨和任明卿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安心。即使有天大的难题横亘在他面前,即使他什么都没有,只要任明卿支持他,他就有勇气也有资本东山再起。他的事业全都是建立在任明卿的文章上的,只要任明卿还在写,他就不会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