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容不讳,问道:“陛下会准奏么?”云冰反问:“依卿所见,朕如今,可算是解了祁山心结,复了雁荡之仇,一统九州,大治天下?”楚容一字一顿:“只差这笔批红。”云冰笑了:“楚卿知朕。”
此时,宫官服礼毕,小太子出房。见其头戴镶珠发冠,身穿金黄绒袄,云冰欣然一笑。
金年公公进殿,拂尘挂臂,双手捧大内总监印,提气道:“陛下,时辰到了。”
风雪苍茫,深宫内传出九声钟鸣。太常、宗正两寺按阶品高低,安排百官陆续出城。
身为当朝一品,只要皇上还没出城,迟些也是无妨。安民居内,韩水平张双臂,让夕雾替他更衣。
阿瑞在院里吆喝阿祥清点行装,夕雾听着,不禁笑了:“大人别说,齐将军先前使唤起人来,就像调兵布阵,比管家还凶。”
是日,涂月初七。
韩水身披一品绣鹤玄青袍,冒着风雪步出中堂,却听宁国街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管家阿瑞开门,眼前闪过一道寒光,映雪惊鸿。
安民居外,围堵整整六百甲兵,其令旗迎风而展,刺字“羽林”。羽林军大统领踩在门槛之上,厉声喝道:“韩水听旨!”
上谕:影部总旗韩水,劳苦功高,念其身有旧疾,特准休沐于安民居内,享太平盛世。韩水颤了一下,双手接旨。
云统:“陛下的意思,韩大人应该明白,即日起,安民居戒严,一个人也不能出,一个人也不能进。”韩水:“明白。”
宁国街,白雪皑皑,空无一人,羽林龙枪泛着寒光,割风破絮,列在森然石墙之下。
韩大人迟迟不起,指甲紧抠进雪土,握起一团冰。阿瑞、夕雾不知是福是祸,眼睁睁看着大人醉意一笑,把带土的尖冰塞进了嘴里。
出城南,百丈大道,红纸铺地。田郊处赫然一座红木琉璃顶门楼,楼墙用景石砌成,一丝风雪不漏。百姓在野间站成乌茫茫一片,远望,灯笼满檐牙,暖炭尽生烟。
门楼之上,云翎看着田中耕犁,拉了拉金年公公的衣袖:“韩卿为何没来?他答应要来看我的。”金年擦了擦汗。女帝听之,笑道:“翎儿如今是太子,该学点儿守江山的手段了。”
太乐令奏宫廷雅乐,万鼓同鸣。盛景之中,女帝欣欣然,夸了眼前几个吏:“如此风雪,仪式照常不误,汝等为能臣。”田胥陪笑,顺势引荐。
女帝转头道:“林大人,朕看来,影部比你尚书省会办事。”林昀秉羽扇,惶恐道:“臣回去,一定好好学。”
随后行礼祭,太子在耕犁上踩了两脚,转头就和身后一群读伴打起雪仗,而城中情形却已传开,大臣抽身私议者无数,门楼之上,空了一片。
云冰视而不见,只将手中暖炉放下,金年公公提气宣令:“圣驾起。”百姓哗然,见当朝女帝披一件薄绒,不带侍卫,不乘车辇,下了田间。
云冰望着太子,命道:“翎儿,把田耕完。体民之苦,察民之情,方能有亲民之心,爱民之德。”
太子从命,云冰则一步一步踩白雪而行,又与官民道:“耕犁之礼,乃亲民之礼,那座门楼再好,不过是某些佞臣自羁,欲诋云梦君民同心。”
一道禁令,一句佞臣,当夜,南宫门前跪满哭冤的臣子,雪絮覆蚁群。工部尚书于贤,越哭越恼,越哭越气……
把自个儿给哭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臣欲退而君不让。楚容和云冰的约定,在玄鸟那一章
感谢小天使默默的陪伴,爱你们。
第64章 欺君
两个月过去,整条汉白玉石大道上,铜迹斑斑,洒满了磕头之血。哭冤之臣只增未减,韩党与女帝僵持不下。
及至年后,因朝臣全跪在殿前,国事无人料理,早春几千道披完红的奏折,全压在了林左丞一人之案头。
至此,三省告急,女帝终于不紧不慢地召了一个人至御书房议事。此人,万众瞩目,正是传言中即将接任影部的苏木。
君臣行礼之后,云冰笑道:“朕给了两个月,影部的门前雪扫干净没?”苏木:“私账公账已清。”
自安民居被围,皇宫所有消息只经大内监金年和中书令楚容传达,外人根本无法揣测。苏木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自保。
回过神,却见云冰拿起了席仑公子的死谏之奏,问道:“卿是要保韩大人,还是保影部?”苏木攥紧手心,试探道:“陛下要撤韩大人?”
云冰:“朕不撤。”苏木怔住。云冰:“他能耐,背着朕做江山交易,翎儿倒是也能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冲他撒娇……朕不撤他,朕要他死。”
见苏木面色惨白,云冰叹了口气:“朕所虑与你无关,但接下来朕说的话,你必须听明白。”苏木谨诺。
云冰:“天下废退影部之浪潮,绝不止于席仑,只要左丞林昀根基一稳,必会再起事端,是故,朕别无选择,只有杀了韩水,堵住世人的嘴,才能保住影部,保住你们几个影部出身的兄弟。”
简单利落。
一阵沉默后,苏木:“臣明白。”云冰:“明白就好。殿前那帮人,是你喊来的罢?替朕清走。”
日内,苏木率影卫鞭逐喊冤大臣,竟丝毫不留情面,一夜间,韩党缄口,六部归位,满朝上下再无闹事抗议之人。
而后,宁国街一片死寂,唯有云汐阁,日日泼洒琴音,溯水而行。韩水手不离弦,曲不停,硬是在指尖磨出七八个水泡。
年节那夜,满城烟火,他听不清琴音,便唤夕雾去取针。针刺入,粘稠白浆从泡缘渗出,烛火下,泛晶莹光泽。
“劳烦公子了。”韩水倾诉道,“我也不想糟蹋自己,奈何心里怕得很。”夕雾手一颤:“大人也会怕?”韩水语塞。
朝中音讯全无,怎能不怕?!直至三月,夜里突然一声犬吠,阿瑞蹑手蹑脚去开侧门,方才得见几张熟脸。
书房,韩水未敢点灯,只吩咐夕雾上两盏热茶。苏木把面纱一摘,叹气道:“为安排我们进来,天皓几乎把命都给赔了。”冬青斥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韩水摸着房中的假山,在流水边坐下,问道:“现在局势如何?皇上可是想杀我?”二人方才还争执,突然不说话。
“还以为好聚好散。”韩水苦苦一笑,“罢了罢了,那几车宝贝要不得。”
依旧是揪心沉默,苏木指尖一道一道划着清水,冬青也仍未摘下蒙面黑纱。
韩水:“难道皇上还想动你们?”苏木:“没。”韩水:“难道阅天营造反了?”冬青:“没。”
韩水笑了:“那有何妨?我就不信,你们当了十几年影卫,连把我偷偷送出临安城的本事都没有。”
黑暗中,苏木从腰间拔出一柄毒匕,奉于面前:“若放大人走,影部无法向天下交代。大人欲怪罪,杀了苏木。”韩水手一紧,扎到水泡,颤了一下。
冬青撑着假山,整个人连同声音,僵硬如石:“大人,西邕王已经在梧城调兵,中书省这些日子灯火不熄……”
空洞凤眸中,灵光一闪。
韩水:“齐林在哪?”苏木叹气:“削兵三年,阅天营人不多。”韩水:“他会来的,你们信我。”苏木:“临安城墙,固若金汤,齐林没有虎符……”
一片银柔月光,碎在善字窗。韩水咬着牙,把手上的水泡,一个一个扎烂,艰难地爬起身,面目狰狞:“齐林,阅天营轩辕将军,十二随父征战四方,十六便能号令三军,南伐九界,北讨戎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就是只有一个人,他也能杀上城墙,杀入临安,杀进皇宫,杀光你们所有人!信不信?!信不信!?”
苏木、冬青弃剑跪地:“大人!”韩水呆了良久,颓然一笑:“他不辞而别,定然早有预谋,你们盯紧一些,千万不要让他生乱。他,斗不过皇上。”
旧部离去之后,茶水未凉,月下勾出丝缕白烟。夕雾一边收拾,一边小心地问:“大人要是害怕,奴夜里陪您。”韩水:“那也好。”
接连数日,韩水从着夕雾,形影不离。二人同池沐浴,同床安寝,话也不多,十有八九关于齐林。一回,夕雾拿雪蛤生肌膏给韩水抹手,问起一支金簪。
原来是行莲居那桩事,韩水笑了:“你自己想想,当时怎么回话的,该不该罚。”夕雾闷不做声。韩水学道:“官爷不让戴,收了便是,只怕齐将军知晓此事,会冲撞各位爷。”夕雾红了脸:“大人怎记那么清楚。”
一面铜镜前,大人物归原主,亲自为夕雾戴上御赐金簪,叹道:“公子提此事,正是时候,毕竟再过一段,韩某也不知会身在何处了。”
杏月,尚书左丞林昀往中书省递了一封奏折,弹劾影部总旗韩水,天凊元年私支莫须名白银十万两。
一石惊起千层浪。
因殿前哭冤未遂,韩党不听苏木调度,再次反攻,光御史台就连上九十九道弹劾奏折,追着林左丞攀扯撕咬,污血溅满四境。
人为自保,而非义气,多年来,韩党在树荫之下享尽荤腥,看惯了皇帝与影部一白一黑的戏,又如何肯轻易弃阵营?
只笑林左丞心急,偏做出头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