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光映玉容,海棠姑娘轻启门扉而入,明眸流光:“公子,齐侯特地吩咐了,子时穿好礼衣,丑时马车来接。”
韩水坐在香桌旁,搅了搅桂花糯米粥:“齐侯?”海棠掩袖而笑:“侯爷摄政,月内便要接公主和小郡主回临安城,城中都叫齐侯。”韩水看着漆盘中的那件礼衣,道:“他是个Cao民。”
玄燕礼衣,料为南国瑶池丝绸,宽大典雅。沐浴净身之后,韩水仔细拾捡一番,见其袖、领二处各有一寸半花萼镶边,用的是宫廷金丝……
遵齐侯吩咐,韩水华服如此,丑时而出,乘着香木马车,于南宫门前款款而落。齐林接韩水下车,两个人的手刚碰在一块儿,便紧紧捏着不放了。
韩水望着汉白玉大道,问道:“他们当真认了我?”齐林:“你说谁。”韩水:“自然是翎儿,还有你齐侯……”
齐林:“青颜如此说,当真是枉费本侯一片心意。”韩水也不知为何,明明戴着面具,还是低下脸,生怕被瞧见什么似的。
因正殿景恒烧毁尚未修缮,故皇太子云翎登基大典,设在前殿景黎。此番未行发丧,先行登基,有违礼数,然而齐侯素来不讲规矩,满朝也就无甚异议。
月光未退,各部臣工已在奔忙,景黎殿灯火通明。小太监引着二人,碎步绕过喧闹,三里路,直往东宫而去。
至东宫院子,喜鹊绕树而飞,屋里灯光暖黄,透着流波人影。韩水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有些发软。齐林见了,殷勤去扶。
此时,金年公公出迎,细眼弯成新月:“齐侯,玄乙公子,皇上正在换服,准备登基。”
韩水又强推开齐林,笑道:“公公,这些日子,风里雨里全是你保着皇上,辛苦了,本公子记着。”齐林在旁咳了一咳,不敢争功劳。
屋里,小皇上厌恶那冗杂的衮衣,十余个丫鬟太监围着哄着都不顶用。正吵嚷,地上又多几道影子,云翎抬眼一瞧,竟愣在原地,满脸惶惑。
行过礼数后,众人退下,房内唯剩父子一对,情郎一双。齐林笑了笑,对那发愣的雏龙道:“皇上,猜猜是谁?”
韩水摘下面具时,手微颤,唇边含笑,而云翎眸中顿亮,欢喜万分,喊了声:“韩卿!”
韩水正想答应,却见云翎盯住齐林,突然,失笑咬牙,红了眼。
未及反应,云翎失心疯似的叫啸起来,一条又一条扯碎身上龙袍。
“你这小子。”齐林看不过,执剑挥在面前,戏谑道,“你疯什么疯,看清楚了,这是你爹!”
云翎大叫一声,丝毫不惧,伸手就抓过剑鞘,死命往后拔,整个人跟着摔在地上,见了剑刃。
韩水一把拽住齐林,斥道:“你又疯什么疯,吓他作甚,你知不知道这么小就没了爹娘是什么感受?!”齐林本是无心,把剑扔了,抹脸,不说话。
“皇上,韩卿日后不能陪你,但是臣可以陪你,臣玄乙……”韩水跪着爬到云翎面前,七零八碎地把龙袍收拾到旁边,牵住云翎的手,“臣玄乙……”
云翎抹了一把鼻涕,哭出来:“我早就知道你是谁,可用不着他来说!他杀了母皇!”齐林:“青颜,我先出去。”摔门便走。
韩水一颤,紧紧环抱云翎的腰,安抚道:“皇上,臣在这里,别急,别急……”云翎闹腾许久,哭哑了,问道:“韩卿,母皇真的死了么?”
登基大典在即,韩水定下心神,擦去雏龙脸上的泪,笑道:“没死,没死,臣带陛下去一个地方。陛下天资聪颖,一定能懂。”
焦黑的景恒大殿,如同亘古石洞,y-in森不见白骨。那十八排青铜烛盏依在,那锡金的白泽鱼龙案依在,只是那龙椅之上的帝王,风华不再。
韩水牵着雏龙,一步一步踩在腥风血雨之中:“你的母皇,定了江山,平了诸侯,行了新政,是个万世景仰的明君,但是明君也会累,也会想游山玩水……”云翎:“所以母皇就把我们交给了那个人?”
韩水蹲下来,耐心道:“还记得臣在江北和陛下说过的话么?”云翎望着那空荡荡的龙椅,眸中泪干,不闹了。
韩水笑着劝道:“陛下,回宫穿衣罢,卯时行登基大典,百官朝拜呢。”云翎咬咬牙,拉住韩水,道:“韩卿,朕要你辅佐朕。”韩水一顿。
云翎又道:“玄乙,朕年少不识国政,但朕要你辅佐朕,制衡齐、林二家。”韩水心酸,s-hi了眼眶,伏地而拜:“臣玄乙,万死不辞。”
卯时,天方启明,一片金光,朝中文武百官阵列于景黎殿前,十排天青袍、八排墨蓝袍、一排玄紫袍。
韩水戴了面具,与云翎共乘天子马车,自东边旭日初升之处缓缓驶来。一路,隔着流苏,阅天营剑兵营的长/枪一杆又一杆晃过视线,有些刺眼。
云翎衮衣帝冠,一步跳下车去,而韩水撩开车帷,徐徐落足脚凳时,天下沸议。
除了齐林,莫说七道三十一州地方官员千人,即便是cao办登基大典的太常寺卿和礼部主官,谁都不知此间变故。不知变故,便无人敢拦,一切按原定规程进行。
祭天封禅,云翎行祭礼在前,韩水默默站在一边,及至云翎坐上龙椅,三品及以上官员进殿,韩水依然站在云翎身侧。
按云梦礼制,新皇登基,先受百官朝拜,再收各地贺表,见各国使节,而后,封赏有功之臣,恢复朝纲。
韩水纵观堂下,微微一笑,那一张张惶然面目,竟是恁地熟悉——昔日僚友。
讽刺的是,女帝临了之前,恨韩大人不在她身边替她遮风挡雨,而韩大人苟且成活,竟也怀念起这位与他有过鱼水之欢的千秋明君。他眼下要做的事,是她曾经做过的事——对着满朝乱臣贼子强颜欢笑。
百官朝拜过后,韩水望了云翎一眼,云翎张口道:“朕之令,由玄乙代传。”
殿中议论纷纷,众吏交头接耳,质疑不断:“此为何人,何故在此,竟然如此嚣张……”无人公议,却也无人安顺。
破局者,自然齐侯。齐林走到堂中,回身对百官作揖,刻意又看了首列的林左丞一眼,笑道:“各位皆知,天命玄鸟而生皇,皇且年幼,玄鸟当辅政。”
方才无公议,此话一出,惊涛骇浪在殿中掀起,掀得绛紫帷幔前后晃动起来。齐林:“各位不服?”百官纷争依旧不止,于是,齐林眯眯眼,招呼了一声。
顿时,脚下震颤,阅天营六百甲士闪进殿中,里里外外死围三层,长/枪跺地。
殿中安静,韩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咳嗽一声。这一声,惊在人心,惊得百官连半点争吵的气力都没有。
但凡在朝堂混过一年半载,谁没听过韩大人的咳嗽声?首列,林左丞盯着手中的笏板,自嘲一笑。
韩水:“林大人,你笑什么?”林昀风流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些人,死了几回,仍是艳福不浅。”韩水:“林大人扪心自问,就没有一丝害怕么。”
林昀挥笏板,笑答:“臣此生心愿已了,韩,玄乙若不怕北境几个州的百姓饿死,大可,把此事交给南老。”韩水了然一笑,来日方长。
齐林站在堂中,颇有些失落,咳了一咳,道:“青,玄乙,时辰不早,请宣收各地贺表,见各国使节。”
因中书令楚容与女帝共殉于景恒殿大火之中,此类事,且由侍郎司江代理。这边,齐林正招呼着,却听韩水淡淡二字:“出去。”
齐林转头对司侍郎道:“出去。”韩水:“齐林,说你。”齐林咬了咬牙:“为何?”韩水:“兵慑朝臣,无礼,另,按云梦国法,Cao民无权入殿。”
齐林目光暧昧,笑得韩水心里刮起一阵春风:“怎么,也学会先帝那一套了?待会儿就要封赏,本侯早晚是本侯。”
韩水:“那就等封赏过后,你再进来。”齐林顿了一下:“当真?”没想到,齐侯爷甚是配合,转身就走,封赏完了也没回来。
桂月初八,皇太子云翎祭天封禅,登基为皇帝,年号天祺。外戚宗亲封侯,功臣进爵,良臣加勋。齐林封平南候,任右丞,领兵、刑、工;林昀任左丞,领户、吏、礼;晋瑜封爵,任阅天营主将、李昂为兵部尚书、常明为户部尚书。影阁废退,原影部总旗韩水,秋后火刑,原影党者,冬青、田胥、景兰、泽漆,尽皆革职为民……
初八这日,云翎因前宿没睡,累得不行,回紫真殿沾了床便睡去。而韩水如今有了身份,在宫里的兴文院下榻,却隔窗望月,实在有些心事。
一来,再过两个月,他就得亲眼看着刑官把‘韩水’绑在午门的柱子上,看着烈火把‘韩水’烧死;二来,宫里即将发丧,而大理寺行刺他的刺客,至今没查到凶手;三来,其实也是他最在意的一件事。
隔日里,韩水戴上面具,让天皓护着他往安民居去。门口两张白花花的封条,不敢撕,而天皓翻墙一看,院子里空空荡荡。韩水想了想,传一道旨意:查户部及太府寺账册……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忘了,蠢作者说一下,归朝那一章,韩水在江北大概说的就是,将来要有主见,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让任何人代替咱们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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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紫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