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谢春飞听着外头热闹,出门去瞧,外面原来是在噼噼啪啪地放着鞭炮。
邻舍的孩子们穿上了崭新的袄子,手里举着烟火木奉,你追我赶地打闹。清脆的嬉笑声连成一片,教他想起来落霞谷那座屋子上挂的风铃。
谢春飞眯着眼睛,也跟着孩子们笑了起来。
他想,他的孩子长大后也会是这样吧,白嫩嫩的小脸蛋,跑起来像个团子似的,惹人怜爱。
只可惜……他怕是看不到了。
鞭炮燃到最后一节,响声戛然而止,只余一地红色碎纸。谢春飞望着对面房檐下挂着的一排红纸灯笼,忽然意识到,原来今天过年了。
孩子在他肚子里轻轻踹了一脚,谢春飞笑了一声,低声安抚道:“我们也过年,爹爹给你包饺子吃,好不好?”
谢春飞将门掩好,去找面粉和菜r_ou_,准备包饺子。
不远处的街头拐角处,有个宝蓝色的身影一闪,便见不着了。
谢春飞忙活了一天,终于在晚上煮好了一锅饺子。
明月之下,万家灯火,却有一处寂寥至此。
谢春飞还是无可自抑地想起了那个人……不知道他此时在做什么?
是在办家宴,还是在和母亲聊天,还是已经入睡了?
不知道今年的饺子,是不是他最喜欢的虾仁j-i蛋馅?没有自己的叮嘱,厨子会不会放了他最讨厌的韭菜?……
在cao办家宴后,是否有人为他温一碗醒酒汤,为他烫一块帕子,给他擦一擦脸?
谢春飞想着想着,觉得吃下去的饺子似乎都堵在了喉咙,他低哑地笑了一声,似乎是在自嘲。
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自作多情cao这些心做什么?他的床榻之侧,自是有人陪伴,正如秦纵自己所说……从来都不缺这些人。
一片云雾悄悄地掩在月亮上,掩住了皎洁辉光。
谢春飞有时候会练字,可是他月份一大,身体支撑不住,站一会就腰酸得很,到后来基本上是只能卧床静养。
冰雪消融,寒冬已过,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也重新长出了嫩叶,雀儿落在屋顶上叽叽喳喳地喧嚣,一切似乎迸发着无限的生机——春天,是个生机盎然的好季节。
谢春飞满头大汗地扶着银杏树——他知道,时候到了。
他要生了。
这个孩子来的如此突然,出世也如此着急,拼了命地往下走,让谢春飞几乎是痛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这种痛苦太折磨人了,谢春飞想,他怕是挨不过这关的。
于是他一步一挪地来到门口,拦下一个少年,往他手里塞了一粒碎银,断断续续地请求:“请你……请你到东安街的秦府,告……呃唔……告诉他们府上秦老爷,你就告诉他,让他来鹤居亭边上的宅子……呃……啊……来接儿子!”
那少年看着他,忽然瞳孔一缩,指着他身下喊道:“你……你你流血了!”
谢春飞身下s-hi淋淋的,袍子已经被混着血的羊水打s-hi,粘连在了一起,他痛得眼前模糊一片,却仍是在祈求少年:“求求你……一定把他带到这里……”
少年忙不迭应声:“好,好!”
谢春飞靠在门上喘了几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回了屋里,褪了下身的衣物。
原来……生孩子这么疼……
谢春飞抓着枕头的一角,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却还是压不住喉咙里溢出的痛呼呻吟。
他能感觉得到,孩子在拼命向下钻,那是未出生的孩子强烈的求生欲望。
疼痛从高隆的腹部炸起,传遍四肢百骸。谢春飞喘着气,拼尽全身的力气向下用力。
他知道自己没有力气找接生的大夫了,只能暗自祈祷秦纵能够快些赶来,然后帮他去找个大夫。
疼痛一波接着一波,绵绵不绝,谢春飞在床上挣扎,满头冷汗,唇瓣泛白,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他始终……始终没有等来秦纵。
他其实……他其实很想秦纵。
谢春飞偏过头去,一滴冰冷的泪从眼眶滑落,流进鬓发,只余泪痕。
可是秦纵为什么,总是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他身边?
他也会痛啊……阿纵……
日头沉沉,谢春飞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而他的腿根也沾满了撕裂的鲜血,孩子的头挤在他的胯间,磨得他很痛很痛,谢春飞无力地踢动双腿,颤抖着,从喉咙里撕出尖锐的惨叫,如同濒死的困兽最后的哀鸣:“啊!……”
孩子借助着最后一波血液的助力,终于不再折磨他的父亲,从谢春飞的身体里脱了出来。
谢春飞下身涌出一大股血液,屋子里霎时充满了血腥的味道,谢春飞的生命也迅速的流逝消散,他浑身都被汗打s-hi了,却还是强咬着牙爬起来,去看他身下啼哭的孩子。
孩子身上沾满了血污,皮肤发红,小脸因为憋涨有些发紫,但好在啼哭声很响亮。
谢春飞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弯下腰,用牙咬断了孩子连着他身体的最后一个纽带,然后用床边干净的帕子擦干净他身上的血污,放在身侧。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油尽灯枯,气若游丝。可他面上仍存微笑,似乎身下染红床榻的血并不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一般。
“爹爹希望你以后……咳咳咳……以后能平安长大,健康快乐就好……”谢春飞留恋地看了一眼孩子,夕阳的余晖落在孩子啼哭的脸上,比血色更浓,“可是爹爹照顾不了你了……你千万别怪我……咳咳……”
他有什么办法呢?但有一丝生机,他也想活下去,陪着孩子长大的。
只是……他做不到。
只有这件事,他就算拼尽全力,也做不到。
恍惚间,谢春飞似乎听见秦纵叫他:
“春飞哥哥……”
【十五】
秦纵中午赴了京郊一处庄园主人的邀,这庄主腰缠万贯,却也穷奢极欲,每年都是秦家绣庄的大主顾,秦纵不得不去参加他的宴席。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间,今年这笔大单子算是谈成了,秦纵不着痕迹地揉着发涨的额角,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庄主为人热情,又好酒善饮,拉着秦纵又是劝酒又是看歌舞,足足到傍晚才放他归去。秦纵坐在马车里,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帕子,疲惫地靠在车厢内睡着了。
待他一觉醒来,马车已经抵达秦府。
秦纵从马车上下来,掸了掸宝蓝色袍子上的褶皱,正要进正厅,就被一个家丁叫住了:“老爷!外面有个少年找你,从午时一直等到现在了!”
“什么?”秦纵扶着一旁的柱子,勉强稳住脚步,“叫他进来。”
那少年呆呆的,瞧着他,快哭出来似的:“鹤……鹤居亭旁边的哥哥,要我来找秦老爷,说是,让你去接儿子……”
秦纵脑子里哄的一声炸了开来,他两步并作一步,上前紧紧抓着少年的肩膀,面色刷地白了下来:“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出声:“就是……有个哥哥……他肚子很大,衣服上都是血,像是我娘要生妹妹的时候那样……”
秦纵愣了一下,然后反手推开少年,拔腿就往外跑。
家丁在后面喊道:“老爷!老爷!您骑马去!”
秦纵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他自然知道鹤居亭边上住着的是谁——谢春飞!是谢春飞!!!
可是……他怀孕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乱如麻,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狠狠一甩,身下的黑马吃痛,撒开蹄子向前飞驰而去。
秦纵骑马急穿了几条街,终于到了那处宅子,急急撞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然后——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待到进了内屋,借着余晖看清面前的场景,秦纵脚下一软,几乎摔倒在地。
他感觉此刻的酒意已经完全消散,只余浑身冰冷。
“春飞……哥哥?”秦纵看着眼前一片刺目的红,几乎不敢上前去,“春飞哥哥?!”
床上躺着的人瘦得脱了形,即使面容依旧清雅,可过分的消瘦令他颧骨高凸,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一片憔悴苍白之色。
简直……不像人形。
谢春飞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不可见,如同已经死去一般。他的头旁边,是一个用布简略包好,正在嘤嘤啼哭的婴儿。
“春飞哥哥……”秦纵眼里蓄起了泪水,他看向谢春飞光裸的腿间,正不断涌出粘稠猩红的血,“你,你到底怎么了,你醒醒……”
谢春飞费力地抬起眼皮,微微偏过头去看他,面上全是疲惫:“是你吗……秦纵?”
秦纵被自己绊了一下,几乎是摔到谢春飞的榻前,他抓着谢春飞冰凉苍白的手,像是抓着一堆骨头:“春飞,你怎么了!你……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