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总算这一家子要见面了。
她想起来,之前秦逍对她的恳求,是那样令人心碎。
那是一个清晨,云瑛唤秦逍起来,服侍他用完早饭,给秦逍穿衣服。他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着云瑛,忽然道:“云瑛姐姐,你做我娘好不好?”
云瑛给他系扣子的手一顿,眉头紧蹙,低声道:“小少爷,可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这种话,以后……”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秦逍打断了:“姐姐,你说,我为什么就是没有娘呢?我瞧见学堂里的人,都是有爹也有娘。他们说我是杂种,我问他们,杂种是什么意思,他们嘲笑我,还拿石头砸我……”
秦逍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长而浓的睫毛扑了扑,一汪眼泪含在眼里,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流下来。
云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摸摸他的后脑勺,安慰道:“小少爷,你也是有……生身之人的,只是……他被有些事情拖住了,才不能来见你。刚刚那番话,记住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讲,也不要有这种想法,不然你真正的‘娘亲’,他会很伤心的。”
秦逍眸子里摇摇摆摆的光亮终于熄灭了,他点点头,乖巧地“嗯”了一声。
有些分别的苦痛和煎熬,实在不该令这个无辜的孩子背负。
一个生命来到世上,谁不希望打小就拥有美满的家庭,父母的疼爱呢?无论秦纵对秦逍如何宠爱关照,总归是无法替代另一份应该来自另一个父亲的呵护。
秦纵挥了挥手:“云瑛,你先回去吧,我带着逍儿就行了。”
秦逍被父亲牵着,父亲手里的温度令孩子感到安心,于是裂开嘴,朝云瑛笑道:“云瑛姐姐!我和爹一会儿就回去!晚上我想吃糖醋小排!还有杏仁核桃酥!”
秦纵被他这副馋嘴模样逗笑了,轻轻在秦逍脑门上弹了一记,笑道:“小馋猫。”
他领着秦逍走在通往落霞谷的小径上,这条路他曾独自走过许多许多遍,早已烂熟于心——可是令他没有想过的是,竟然有一天,会亲手领着和谢春飞的孩子走在这条曲折的小径上。
落霞谷位置偏僻难寻,入谷出谷的路只有一条,若是常人定是难以循着这七扭八歪的路线找到谷内。秦逍跟着走了一会儿,也有点不耐:“爹,我们这是去哪啊?怎么还没到啊?”
“你不是一直问我,你娘在哪吗,”秦纵淡淡地扫了秦逍一眼,“我现在带你去见你娘。”
“我娘?!”秦逍一下停住脚步,反应了好久,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有、我有娘?”
“准确说是另一个爹,但是确实是他生下你,”秦纵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歉疚,“之前说,你娘亲死了,是因为我也不确定他到底能不能醒过来……我怕他万一……有时候,最残忍的反而是充满希望,然后被打碎。”
后面这段话,对于现在年仅五岁的秦逍来说,未免太过难懂,可秦逍却分明听出了父亲的痛苦。
于是他不着痕迹地往父亲身边靠了靠,企图用这种方式稍微安慰一下秦纵。
“到了。”
秦纵呼吸微微一滞,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谢春飞的模样了。这五年来,谢春飞的一颦一笑都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然而幻影越是真实,醒来面对深夜的虚空就越是痛苦难抑。
他真的,太想太想,见到谢春飞,再次站在他面前,对他笑一笑。
“春飞,春飞哥哥——我知道,你在屋里。”
里面没有应声,秦纵看着紧掩的木门苦笑一声,然后继续道:“求你,出来见我一面……”
里面仍是没有应声。
秦纵自顾自地说下去,似是忏悔,又似是宣泄:“春飞哥哥,你开门见见我……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是我做了太多糊涂事。”
里面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听起来似乎是什么东西撞到了。
“春飞哥哥,我等了你整整五年,你不要这样不见我好不好?哪怕你出来打我,骂我,我都是愿意的,可是你这样,我真的真的很怕……”秦纵嗓音低哑,嘴里一阵发麻的苦涩泛滥,“你就算,不愿意见我,可你连拼死生下的孩子也不见见么?”
“他叫秦逍,你可以叫他逍儿……他眉眼与你很像,鼻唇却像我更多些……他很羡慕,别人有娘亲。”
“春飞哥哥,我愿意等你……你若是不见我,我就和逍儿一起等,等到你出来为止。”
上京的深秋,常伴瓢泼大雨。秋风凄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将一片浓雾似的黑云吹来了。空气间隐隐有一股潮s-hi的闷感,云层之间有闷闷的雷声翻滚,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爹!我好冷!我好怕!”
秦逍眉头皱着,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害怕!”
是了,秦逍怕打雷。
一道闪电破空而下,撕裂了y-in沉的天幕,照亮了大半个天际!
正在此时,那道禁闭的木门被推开,谢春飞站在屋内,面色不霁:“……进来。”
秦纵心底闪过一丝欣然,他知道,这步险棋走对了。
他刚带着秦逍进了屋,外面便轰然一声,落下倾盆大雨。
外面天色完全y-in沉了下来,谢春飞摸出一只火折子,点亮了房间内的蜡烛。
秦纵近乎贪婪地看着谢春飞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太过炽热,也太过直白,任是谁都挨不住,谢春飞只好先开了口:“……何必呢?”
比起五年前那副活死人的模样,谢春飞如今看起来已经与常人无异。他面色褪去了灰暗,原本莹白的肤色里透出淡淡的粉,一双眸子似是秋水潺潺,在有些模糊的光线中更是多了几分柔和的神色。
时间似乎格外优待这个人,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却一点也瞧不出年纪来,依旧如二十多岁时秀丽清雅。
“我只是想见见你,”秦纵喉咙发干,眼底发涩,“逍儿……也想见见你。”
谢春飞叹了一口气,眼中露出几许悲哀,几丝嘲讽:“秦纵,你总是在逼我……从小到大,你都这样,到现在还是在逼我。”
“我……”
“小的时候,你逼我待你格外好,非要我喜欢你;长大些了,便耍赖撒娇,半是哄半是骗地逼我嫁进秦府,离开落霞谷;过几年,便是逼我为你生个孩子,又搬出我那早亡的父母逼我叫我留下……而如今,你竟然用孩子逼我,逼我来见你。”
“春飞哥哥,不是的!”
谢春飞疲惫地打开秦纵急急扶上来的手,一字一顿道:“从始至终,秦纵,你不过都是利用我的心软……仗着我喜欢你,宠着你,任你所为。”
他们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心思细腻的小孩子感到了不安,秦逍心里怕极了。他抬头看着自己面色苍白的爹爹,又看看对面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娘”,本来就害怕打雷的秦逍,终于忍不住,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自打秦逍进来,谢春飞就没敢仔细地看过这个孩子。
秦逍是他拼了命也要生下来的孩子,他怎么敢去看这个孩子——他怕只消一眼,那些积攒下来的勇气便通通要抛到九霄云外去,无论秦纵说什么,辩解什么,他最后都会忍不住跟着重新回到秦府。
可是那上京的秦府……着实是他的噩梦。
更何况……他回去做什么?
秦纵不是早说过,上京的公子小姐,都挤破头也要嫁进秦府么?那又怎么会缺他一个?
谢春飞连个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视线垂落,秦逍的哭声实在令他心碎,他却只能硬邦邦地道:“雨停了,你就带着他回去。”
【十九】
"春飞哥哥,你是不是还恨我?我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情,不能求你原谅,可是我是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
谢春飞笑了一下,摇摇头打断他的话:"秦纵,你别想太多。五年前我便说了,我不恨你,也不曾悔过……只是,我也没办法同你好好在一起,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因为我很害怕。"
怕五年前那段日子,那生不如死的折磨,痛入骨髓的感觉,还要再次发生。
他受不住的——这次死里逃生,可是若是再来一次,他真的会死。
从前种种,历历在目,一分一毫都不能忘却。
谢春飞原以为自己是个大度的人,可他现在才明白,那并不是大度,那只是心灰意懒到了极点,便懒得再去深究罢了。
不是不在意,而是当在意也没有什么用的时候,便要学会,不再计较。
外面的雨点砸在地上,淅淅沥沥的,屋内却寂静一片,只听见秦逍若有若无的抽泣。
秦纵心底一片冰凉,他费力弯了弯唇角,弯下腰掏出绢子给秦逍擦眼泪,轻声哄着孩子。
他已经同秦逍一起生活了五年,很多事情并不假手于人,因此自然知晓该如何将秦逍哄好。谢春飞心烦意乱地靠在一边,心里乱作一团,加之外面雨声也不小,一时之间没有听清秦纵到底和秦逍说了什么。只是瞧见不一会儿,秦逍竟渐渐止了哭声,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面上神色却是好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