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是少年了。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应该少说多做,做到了,心意自然就传达到了,何必啰啰嗦嗦的挂在嘴上。
“我从前和小殊……林少帅一起在山上乱跑时,偶然发现了这里。”他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不关痛痒的往事,“后来每次春猎秋猎我们都会来看日出,一直到……”
一直到林殊死在北境,他也没那个荣幸再随圣驾来九安山。
他咽回了后半句,故作轻松地笑笑:“这次故地重游,我就想着一定要带你来看看。如何,还入得先生法眼么?”
梅长苏配合的报以一笑:“果然是绝美的景致……”他话未说完,忽然急急地举起衣袖掩住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抱歉。”他放下袖子还想若无其事,可萧景琰已看清了——他方才脸上的血色不过是霞光映照下的假象,而那双薄唇已经冻青了。
“冷成这样,你怎么不说话!?”萧景琰气急,一把抓过他手,感觉简直像是握住了一块冰。
梅长苏无辜地眨眨眼:“景色太美,看得忘记了。”
“你……”萧景琰深吸一口气,拉着他掉头就走,“马上回去喝姜茶!你要是在这吹得病了,我怎么和晏大夫交代?!”
“殿下……”梅长苏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连忙迈步跟上,无奈道,“你带我来之前,难道不知道这里风大?”
萧景琰的步子顿了顿:“……我也忘了。”
“噗……”梅长苏笑出了声。
两人踏过峥嵘的乱石,穿过那条逼仄的小径,匆匆走到背风的山道上,梅长苏这才惊觉萧景琰竟然还牵着他的手。
——就像那天在密道中一样。不同的是他的手今天非常温暖,暖得他根本舍不得放开。
“说起风大,”萧景琰好像压根没留意他还抓着别人的手,闲聊似的道,“小殊那时还说要扎个大大的纸鸢,绑在身上从那跳下去,看能不能飞起来。”
梅长苏侧头想了想,自己似乎好像是说过这样的傻话,但那是十三还是十四岁的事情了?
“林少帅,听起来是个有趣的人。”
“是啊,他鬼点子最多,”萧景琰侧头看了他一眼,“我有时想,他若还在,你俩定然很合得来。说不定会串通起来捉弄我。”
“殿下说笑了,林少帅怎么会跟我这样的人合得来?”梅长苏心中砰砰乱跳起来。
“你这样的人?”萧景琰停步挑眉,面色大是不善。
梅长苏只得改口道:“……我是说,我怎敢捉弄殿下?”
“哼,”听了这话萧景琰似乎决定不与他计较,攥着他的手继续朝两人拴马的地方走,“你们都是聪明得不得了的人,串通一气有什么奇怪?”
梅长苏一颗心七上八下,干脆缄口不言,任由他牵着自己前行。只觉得源源不断的热度从手上传过来,整个人都好像没那么冷了。
第十二章
两人回到营地,萧景琰急命人去煎姜茶来。记起母亲说过冷热骤然交替更容易生病,于是先让人在梅长苏营帐中安置火盆,却要他在门口喝完姜茶,待身上稍稍暖和了再进去。
这时天已大亮,营地里许多人来来往往,见到最近圣眷正隆的靖王殿下和那位神秘的客卿在帐外说话,难免明里暗里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
梅长苏有点窘迫,刚才两人在后山僻静的小路上手牵手虽然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晓,可他就是无端心虚,总觉得自己脸上一定有什么破绽,会被人一照面就看个分明。
何况佛牙这些天都是一大早就和飞流玩在一起,要是这时突然出现对着他又扑又舔乱摇尾巴,萧景琰难免疑心。
想借口身体不适躲进帐去,又怕萧景琰信以为真,小题大做起来更加招人耳目。一时僵在原地,悄悄地进退维谷了一番。
还没等他犹豫出个结果,龙帐中伺候的一名太监一溜小跑着过来,对萧景琰行礼道:“靖王殿下,您在这儿呐!皇上找了您好一阵了,快去吧。”
萧景琰无奈,只得又叮嘱了一句梅长苏好好休息,跟着太监匆匆走了。
梅长苏大大松了一口气,也不等姜茶了,掉头钻进自己帐中,一上午没再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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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陪着他那累不得又闲不住的父皇在林中逛了一上午,心中只记挂着梅长苏不知受寒没有,偏偏最近梁帝看他顺眼得很,中午还叫他留下和静妃三人一同用午膳。直到他要歇晌,萧景琰才得空辞了出来。
来到梅长苏帐前,伺候的人说苏先生正在守着庭生写字,言侯的公子也在里头。萧景琰想了想就没进去,询问了几句得知他喝了姜茶,一上午都有好好休息,并没有着凉生病的迹象,于是放心回了自己帐中。
他连日劳累,难得有了这片刻闲暇。原是坐着准备看几页兵书的,可春日下午的阳光和煦温暖,带着花Cao清香的微风从帐外徐徐吹拂进来,不远处传来驳杂但不吵闹的人声……他眼皮不知不觉越来越沉,伏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他又来到看日出的那处高台,不过似乎是正午时分,阳光刺目耀眼,把整个世界都照得白花花的。高台上那些乱石的尖角都泛着光,看起来尖锐而危险。
林殊站在东侧的崖边,手里擎着一个红色的、巨大的纸鸢。
那纸鸢的形状像一面旌旗,简直已大到遮天蔽日的地步,强烈的阳光透过它给林殊和他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光——仿佛浑身浴血似的。
林殊的脸被风筝投下的y-in影挡住,看不真切,但萧景琰无端地觉得他在笑。
他背对悬崖,面向着他,笑着说了句什么。
可是风声猎猎,完全听不真切。
他说完就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仿佛不知道身后是万丈深渊。
萧景琰惊骇得胸口都要炸了,张口大喊:“小殊!别闹了!飞不起来的!”可无论他如何拼命放大声音,耳边呼啸的风声总是更胜一筹,将他的嘶喊稀释得如同耳语。
林殊还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后退的脚步却不停。再一步,他整个人就倏地消失在断崖边,手中的红色纸鸢冲天而起,乘着狂风对着萧景琰直直地飞过来……
“靖王殿下!”
萧景琰猛地惊醒,满额冷汗,把立在他面前的亲兵吓了一跳。
“靖王殿下,蒙大统领求见,说有要事。”
萧景琰抹了把脸,挥去心中缭乱而不祥的感觉,沉声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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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天气多变,下午还阳光明媚,到了晚上就开始刮起阵阵凉风,满天星子也被乌云遮住。整个营地就像被这夜风扫过一般格外清净,除了值夜站岗的,多数人都已躲进帐中,早早安歇了。
萧景琰却睡不着,在灯下看着九鞍山的地形图发呆。
下午蒙挚求见,带他去了梅长苏帐中,他在那里见到本该留守京城、身上还带着伤的甄平,听到了他拼死杀出金陵带来的消息。
誉王,谋反。
他那嫡亲的好兄长诸般下作事情做尽,大约是实在技穷了,这次竟然要干杀父弑君的勾当。
不过也能理解,他在父皇膝下摇头摆尾装模作样十多年,连个太子的位置都没挣到,现在还被降为双珠……确实不若干脆造反,还能博个成王败寇的痛快。
况且他手中有五万庆历军,九鞍山却只有三千禁军和各宗亲带来的少许府兵家将。禁军以一敌十都尚且不够,誉王几乎是赢定了。
所幸誉王和徐安谟不知道九安山有条小径,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他三天内能赶回来……只要山上的人能撑住三天时间。
萧景琰疲惫的捏了捏眉心——他最在意的人都在这座山上,可他偏偏不得不在最危急的时候离开他们。
杯中的白水已经冷透,萧景琰仰头喝干,忽然很想去见梅长苏一面。
“殿下,苏先生求见。”帐外传来亲兵通传的声音。
寒山夜雨将至,独对孤灯,想见一个人,那人就真的出现了——这本是该写入诗词歌赋的美妙巧合,假如他们面前没有横亘着一次不知生死的离别的话。
一向守礼一丝不苟的梅长苏头发散在肩后,夹着一身夜风的寒气立在他面前,眉头似乎从下午起就没松开过。
注意到萧景琰在打量他,他勉强笑了笑:“本来已经睡下了,想起一些事……怕明日不得便说。”
萧景琰“嗯”了一声,吩咐亲兵去取火盆,梅长苏阻拦道:“不必麻烦,只是几句话。不会叨扰殿下很久的。”
萧景琰挥退亲兵,示意他坐下,开门见山地道:“关于今天下午商议的事?”
梅长苏慢慢坐下,挪开他压在地图上的茶杯,看着地图点了点头。
“下午蒙大统领说,他率领禁军可以守住猎宫三天。但殿下想过没有,假如守不住,那便如何?假如我们守住了,殿下却没能在三天内赶回来,那又当如何?”
萧景琰一滞,冲口而出:“我一定能赶回来。”
梅长苏微微摇头:“殿下,您熟读兵书,应当懂得未思胜先虑败的道理。”他叹了口气,接下去道:“假如猎宫被破,殿下千万不可冲动行事。即刻持兵符率记城军回京,夺回京城和禁宫的控制权,昭告天下誉王谋反,号令四方兵马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