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中的双关之意梅长苏听懂了,身子微震,低下头去。萧景琰却是听不懂的,他只知母亲素来温柔慈和,这样淡淡的几句于她而言已算是很重的斥责,看梅长苏低头不语顿时心疼起来,低低喊了声“母妃”。
静妃摇了摇头,缓了声气对梅长苏道:“这几天在山上,病人若有反复只管来找我。你自己有什么不舒服也要即刻告诉景琰,知道吗?”
梅长苏老老实实地道:“知道了,多谢娘娘。”
萧景琰将母亲送回内殿,天色已暗了下来。因静妃说一会儿会派人送补血益气的汤药来,他便边看文书边等着,打算一会儿守着梅长苏喝了看他歇下才能放心。
谁知汤药没等到,先等来了飞流惶急的叫喊声。
萧景琰心一沉,疾步奔进西屋,就见梅长苏靠在甄平身上,像是已昏了过去。甄平单膝跪地扶着他,六神无主地连唤“宗主”,见到萧景琰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了喜色,叫道:“靖王殿下……”
萧景琰匆匆一扫,见床上睡着那个毛人,旁边飞流的小床约等于地铺,当下更不细想,上前打横抱起梅长苏,大步向自己主屋走去。
列战英被飞流刚才的叫嚷惊动,正在院中张望,萧景琰喝道:“战英,去请太医!”随即进房将梅长苏放在自己榻上,拉起他手摸了摸掌心,只觉触手冰凉,心中更惊。站起身对甄平道:“你守着他,太医来了先叫他们看看。我去请母妃。”说罢提气奔了出去。
静妃刚刚回到内殿,给梅长苏的汤药都还没煎好,就见儿子去而复返,脸上急得变颜变色的说梅长苏发病晕倒,顿时也吃了一惊。
所幸梁帝自那天被叛军围困连惊带吓,第二天又被逆子气了个半死,这些天一直恹恹的懒精无神,用过晚膳喝了静妃调制的宁神饮便睡下了,不必她在旁伺候。于是提起还没收好的药箱,又跟着萧景琰匆匆走了。
靖王主屋内已经围了几个束手无策的太医——列战英知道主君对苏先生的着紧程度,干脆将随驾上山的太医都一股脑叫了来。可惜这些太医都不识得梅长苏所中的火寒毒,又向来保守惯了,哪敢贸然用药。静妃和靖王赶到时兀自乱哄哄地争个不休,一个说该当以泄泻为主,用药逼出心脉虚火方是上策;一个说这明明是个虚寒体质,自然该当用人参首乌等物固本培元才对。甄平和飞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是满脸的迷惘惶急。
萧景琰本就担心得要命,听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争执哪里还按得住火,骂了几句“废物”将太医们赶了出去。静妃也顾不上安抚他,疾步走到梅长苏身边搭脉,又试了他额头手心的温度,立刻回身取出针囊,叫甄平拉开他衣襟以便行针。
静妃行针用了近半个时辰,萧景琰几次想开口询问,又怕扰了她心神,强自忍耐着站在她身后,越过她肩头只见梅长苏双目紧闭眉头深蹙,呼吸时缓时急,只觉得自己也快要喘不上气了。
好容易等到静妃拔出最后一根银针,梅长苏的呼吸似乎随之平缓了些,萧景琰这时才觉得双腿都软了,一歪身子侧坐在榻边呆呆看着他,却见他眼睑颤了几颤,似醒非醒地半睁开来。
萧景琰忍不住屏住呼吸朝前凑了凑,想要问他感觉如何,梅长苏毫无血色的薄唇动了动,说出四个字:
“景琰,别怕。”
他声音很轻,还有些含糊,但萧景琰还是听清了。
他俯下身去,握住梅长苏冰凉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低声道:“你叫我别怕?”
梅长苏没有回答,刚才那不过是神志恍惚中的一句呓语,他已经再一次闭上眼睛昏睡过去,所以他也没听到萧景琰接下来苦笑着说的话:
“可我怎么能不怕?要是你……要是连你也……”
要是连你也消失在这世间,那我……该怎么办?
静妃听着儿子微颤的声音,想到这两个孩子依旧步步荆棘的前路,禁不住红了眼眶。抚了抚儿子的肩膀,轻声道:“你也别太担心。他们说他已服过寒医的护心丹,再加上我的针,应当没有大碍。”
她看了卧榻上的梅长苏一眼,又道:“只是为防他昏睡中痰厥,今晚必须让他半坐起来。”说完提起药箱,“我不能出来太久,这就得回去了——你也不必送我,好好照看他。”
萧景琰点点头,还是起身将母亲送到门口。回来时见甄平正小心翼翼地扶起梅长苏,叫飞流拿些靠垫来给他。
“不必拿了,”萧景琰对飞流道, 走过去极为理所当然地在床头一坐,从甄平手里接过梅长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手圈住他一手将被子朝他胸口拉了拉,又对甄平道,“我守着他行了。西屋里不是还有个病人要照看,你去吧。飞流也去休息,有事自会叫你们。”
甄平脸现踌躇之色,聂锋确实不能没人看着,可要他将宗主就这么单独留在靖王房中过夜,他还真是……
列战英这时c-h-a口道:“甄舵主,没事的。我们殿下在军中也时常将床榻让给受伤的弟兄们,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没人会说苏先生闲话的。”
甄平一愕,心道这可真不愧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跟他们殿下说话一样直接。不过想一想似乎也确是没有更好的法子——猎宫在鏖战中近半宫室损毁倾塌,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他自己这些天都是跟其他将士一起在外住帐篷的。不让宗主留下,总不成让他和聂锋去挤。事急从权,只要没人乱嚼舌根影响宗主清誉就行。
——何况看靖王这样子,自己反对又有何用?
他是梅长苏最得力的下属之一,行事向来果决,当下也不多言,向萧景琰行了个礼道声“殿下费心”,便拉着飞流回西屋去了。
列战英跟着辞出,歇在外间候命。
萧景琰拥着梅长苏倚在床头,觉得怀中的身躯渐渐回暖,心下稍定。可是思绪起伏,垂眸看着他苍白憔悴的睡颜,竟是一夜无眠。
第十七章
梅长苏在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睁眼先看到的是萧景琰的脸。
他只道自己犹在梦中,迷迷怔怔地唤了声“景琰”,本来阖着双目正在假寐的萧景琰一个激灵,喜道:“你醒了?身上觉得如何?”
梅长苏这才惊觉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他确确实实是倚在萧景琰怀中,头靠着他肩膀。萧景琰双手环着他,一床锦被裹住两人——难怪他竟然觉得浑身暖融融的一点都不冷!只是自己怎么会和他这个样子?!看窗纱映着阳光,这是已经过了一夜了?那甄平和飞流呢?
大惊之下的梅长苏好似被针扎了一样连忙就要坐直,可他一动萧景琰就“嘶嘶”连声,“先别动别动,麻了……”
他被梅长苏当做靠枕靠了一整夜没换过姿势,血脉不通,岂有不麻的道理。梅长苏被他嚷得僵住,动是不敢动,可不动又情何以堪?窘得耳朵都红了。
“咳咳,”旁边忽然有人清了清喉咙,“宗主……”
“……”梅长苏僵硬地缓缓转头、抬眼,才发现甄平就站在榻边,脸上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他天色未明就跑到这来守着,现在却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宗主未醒时靖王根本当他不存在,连眼神都没多分一个给他;宗主醒了,为何他还是觉得自己好像不存在……或者不该存在?
早知道就和列战英一起缩在外间等召唤了——甄舵主在心中嘟囔着,口中道:
“宗主,您还好吧?昨晚您晕过去了,是靖王殿下请了贵妃娘娘来诊治,还守了您一夜。”
梅长苏一怔,不禁又看了萧景琰一眼,见他眼下青影,腮边胡茬都冒了出来,讷讷道:“怎好如此劳烦殿下……?”
萧景琰瞪他一眼:“刚醒过来就会客套了。”说着慢慢挪动身子,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梅长苏跟着掀被也欲起来,被他一把按住,“你干嘛?给我好好躺下休息。”
梅长苏道:“那也不能总占着殿下的床,让甄平扶我回西屋休养……”
“回西屋睡地铺吗?”萧景琰没好气地打断他,按着他肩膀硬迫他躺下,“我在外间有长榻,不用你cao心。”
梅长苏还待再说,可看萧景琰背对甄平给了他个“你再啰嗦试试”的表情,生怕他当着甄平就胡说八道或者动手动脚,只得乖乖闭嘴躺好。
萧景琰这才满意,顺手替他掖好被角:“我去告知母妃,请她有空时再来看看。”
“我没大碍的,不必麻烦娘……”梅长苏下意识地推辞,可最后一个“娘”字硬是被萧景琰瞪得咽了回去,心虚气短地朝被子里缩了缩。
萧景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对甄平道:“你看好他,我母妃说他没事之前,不许他下床胡乱走动。”
甄平正呆呆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下意识地就应了个“是”,待萧景琰转身出门之后和梅长苏面面相觑,不知为何都十分尴尬。
“宗、宗主,您要不要喝点水?”甄平看着满脸泛着可疑红色的宗主,想起刚才那一幕,简直忧心忡忡——春猎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感觉宗主似乎已经被靖王管得死死的……?
梅长苏则是想到刚才自己迷迷糊糊喊“景琰”以及靠在他怀中睡了一夜都被甄平看在眼里,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自己这个属下,可总不能拉起被子蒙住头,只得努力绷出若无其事的声音道:“嗯。喝一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