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臆想令他一时竟不敢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心里实在不踏实,才偷偷睁开一线。看到萧景琰并没有消失,确凿无疑地还端坐在旁看他的文书,禁不住松了一口气——都是真的。不是做梦。大概老天爷自己也觉得先前对他不起,所以打算在后半生多加补偿吧?
萧景琰恰于此时从文书上抬眼看过来,发现榻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正笑得眉眼弯弯的看着自己,不禁一怔。
“醒了?”
梅长苏不意他忽然抬眼,顿时有种犯傻被当场看穿抓包的错觉,眨着眼睛讷讷无言。
“睡迷糊了?”萧景琰放下文书笑了,伸手扶他,“起来坐坐吧。”
喝了温在一边的参汤,梅长苏看看天色,蹙眉道:“你今晚,又不回去?”
萧景琰动作一滞,叹道:“你要我回去,我回去就是。”
梅长苏听他说得委屈,心中微感不忍。他何尝不想与恋人朝夕相对时刻不离?可于公他仍是太子的臣属谋士,理当以大局为重为他筹谋;于私他绝不愿萧景琰因为他的缘故遭人诟病,还没登基就落下许多话柄。太子对他的过分宠信绝不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事——先前他持太子玉符监军已是破格的提拔任用。若非当时是要上战场拼命,必然早有人跳出来非议反对了。他若真战死在北境还好说,说不定还会有人替他上表请命追封个什么官职,成为一段佳话在朝野传颂。
可他现在活着回来了。不但活着回来了,而且太子亲自守在他病榻旁数日,显见对他的恩宠分毫不减,并没有忌讳他江湖身份要鸟尽弓藏的打算。
那么这个威权赫赫的掌政太子登基后,他这出身江湖、原本无职无阶的谋臣将会在大梁朝堂中占据一个怎样的位置呢?
这个问题,恐怕已经在他回京这短短两三天内浮现在所有朝臣的心头了吧。
梅长苏微微叹息着,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令萧景琰不悦,却也不得不说:“景琰,我毕竟……曾经是个y-in诡谋士。入京起就在党争中推波助澜,又与誉王虚与委蛇……誉王刚倒便站到了你身后,只怕在许多人心目中,我已是个趋炎附势的j-ian佞之徒。”
萧景琰噌地站起身来,满面怒色地待要反驳,却被梅长苏摆手止住:“你待我好,我心里知道就行了。表面上何妨做些姿态,别让大臣们觉得你一味宠信一个佞臣,连身份礼法都不顾了。若是你还没登基就为此坠了威望,那我……”他说到这倾身拉住萧景琰垂在身侧的手,语气中带了求肯,“你要我好好休养,就别在这些事上跟我拧着叫我cao心,好吗?”
萧景琰反手攥住他的手指,深呼吸了几大口,像是努力将满腔怒火压下去,又重重坐回原处,沉声道:“我本想等你大好了再和你说这些,但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第一,没人觉得你是j-ian佞。党争中曾经站在太子誉王一派的官员那么多,只要现在肯收心好好办差的,我全都既往不咎,这你都是知道的。当初任用兵部李林,你也觉得甚好,为何到了你自己这里依附过誉王就成了不可饶恕的污点罪名了?”
“第二,你敷衍誉王是为了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咱们为了同样的目标共同走到今天,我身登大宝,却要你一个人背这黑锅?你猜我答不答应?”
梅长苏口唇微动,想要说话,萧景琰却不给他机会:“将来若有人以此为说辞攻讦于你,我就告诉他们你入京、接近誉王一开始就是出于我的授意,是为了助我夺嫡。”
梅长苏无奈摇头:“我的殿下啊,你一个皇子,为何会和我这江湖中人有所勾连?我好歹也是江湖第一大帮之主,为何要大费周章的涉险扶持你这不受宠的郡王?旁人又不是傻子,这些疑问难道会视而不见吗?”
萧景琰道:“我常年四处征战平乱,机缘巧合结识了你这江湖人也不奇怪吧?至于为何扶持我——自然是因为你慧眼如炬,又心怀天下,要为大梁扶立一个明君。”
梅长苏又好气又好笑:“你倒舍得夸你自己。可你既要做明君,就不能让旁人觉得你心机深沉,也是个为了皇位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的人。”
萧景琰听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看得梅长苏直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傻话,才忽然将他抱进怀里,喃喃道:“傻小殊……你为何在我的事情上总是这么犯傻?我当了皇帝之后,你觉得还会有人相信我心思单纯?还会有人觉得我夺得这皇位纯属运气,没使半点手段机谋?何况我不过是请了一位天下无双的谋士,将他们做得那些烂事曝于天下让他们狗咬狗,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Cao菅人命之事,怎么就不能是明君了?”
梅长苏被他突然抱住,又听他说自己傻,本欲奋起反抗,可听完他后面的话也怔住不动了。
萧景琰趁他老老实实地不吭声,又接着道:“还有第三,你如今在朝野上下的声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过两天待你好些可以见客,见到那许多迫不及待想登门拜访你的大人们就知道了。你这么聪明,他们是为了巴结讨好你,还是真心钦佩欣赏你,你自然能分得出来的。”
梅长苏茫然道:“为何?”
萧景琰笑出声来:“为何?你一个手无缚j-i之力的布衣书生,抱病去北境打仗,还打了胜仗回来——酒肆茶楼中就差将你的事迹编成传奇来讲了,你说为何?”
“所以你就别再胡思乱想的顾虑这顾虑那了。待你养好病,四境将领也差不多都班师回朝,咱们正好一起论功行赏。放心,我绝不会徇私偏袒你乱封一气的。”
梅长苏觉得自己一定是昏迷太久,又睡得太多,以至于竟觉得他一段段长篇大论居然很有道理,自己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反驳。愣了一会儿只得自暴自弃地道:“不行,我现在病着,头脑不清,不能和你谈论正事。总之你今晚不能留下。”
第四十章
梅长苏觉得自己一定是昏迷太久,又睡得太多,以至于竟觉得他一段段长篇大论居然很有道理,自己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反驳。愣了一会儿只得自暴自弃地道:“不行,我现在病着,头脑不清,不能和你谈论正事。总之你今晚不能留下。”
其实萧景琰也知自己连着三晚留宿苏宅是极其不妥的——梅长苏在意他的名声,拼命想要将他和那些y-in谋阳谋撇清的一干二净,让他做一个没半点瑕疵和不可告人之处的帝王;他又何尝不在意梅长苏的名声?梅长苏的才华和人品胸襟担得起大梁朝堂的任何一个职衔,他要他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要所有人知道并承认他是经国治世的良才,而并非他自己挂在嘴上的y-in诡谋士。
这件事他早就着手在做,在梅长苏去北境前已经初见成效。如今他又立了军功,正是趁势封赏让他入朝的好时机,绝不能在此关头传出有损他清誉的流言蜚语。自己身份敏感,若是被人说一句他与储君有私情,那他再大的功绩只怕也会被泼上污水。
他本可以功成身退逍遥江湖,现在要为了自己留在这倾轧斗争不休的权利漩涡中心,若还因此而受人诋毁轻视,那自己怎么对得起他。
只不过脑中想得再清楚明白,心里却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他身边——他们分别了那么久,梅长苏刚回来没几天,而且这短短几天还不是在昏迷就是在沉睡,两人真正相对的时间根本少得可怜。
太子殿下本就在天人交战,纠结苦恼得不行,此刻见这人醒了话没说几句,人还在自己怀里就要赶自己走,禁不住有点生气。故意把手臂紧了紧,学着他的口气道:“我偏不走。你有本事叫人把我扔出去。”
“你……”梅长苏愕然。刚才还说自己要他回去他就回去呢,怎么一转眼就耍起赖来了?他被圈在萧景琰臂弯中,推了两下推他不动,开始认真思索自己是秉持为臣的本分好言相劝,还是真叫人把他扔出去算了——也不必扔到大门外,那未免太不合礼数,扔到大门口就行了。
萧景琰浑然不知自己正面临何等样的凶险,而仿佛有神灵庇佑般地及时再次开口:“要我走也行。你亲我一口。”
梅长苏的耳朵立刻红了。按说两人再亲密的事也做过多次,自己也不是没主动亲吻过他,可当此情景,被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要求,怎么就那么……
罢了,横竖亲他一口,比另两个办法省事多了。
最擅审时度势的麒麟才子眼一闭心一横,抬起头用嘴唇在他下巴上潦Cao的蹭了一下。蹭完后立即将人一推:“好了,你走吧。”
萧景琰大是不满:“偷工减料。”
梅长苏气结:“萧景琰!你别得寸进尺啊!”
萧景琰嘿嘿一笑,伸手捏住他下巴抬起他脸,吻了下来。
这个完全不打折扣不偷工减料的吻持续了很久。假如不算上梅长苏刚醒来时被众人打断的那一次,这是他们暌别数月第一次这么亲密。所有被理x_ing压制住的思恋和牵挂在唇齿相依中发酵,萧景琰的力道渐渐沉重起来,梅长苏的手也不自觉按住了他的后颈。
待到四片嘴唇分开,梅长苏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被放倒在榻上,萧景琰上半身压着他,双手扣着他两只手腕,与他额头相抵,声音沙哑:“你可……真的得快点好起来。”
梅长苏愣了一瞬,耳边的热度腾地一下蔓延到颧骨,屈膝用力将他顶开,拉起被子直盖到鼻尖,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断然道:“殿下慢走,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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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里梅长苏过上了吃饱睡睡醒吃的日子。第一天还好,他身体虚弱十分嗜睡,本也没多少清醒的时间需要打发;第二日醒的时间略长,便觉得十分无聊了;第三日他自觉已经睡够,精神完足到可以立刻挥笔写篇策论出来。可他的属下们大概是要造反了——他们听晏大夫的,听蔺晨少爷的,听太子殿下的,就唯独不听他这宗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