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那日苏宅所有人一齐送至城郊长亭,连萧景琰都私服赶了来。
梅长苏平日里时常嫌老大夫管头管脚,又啰嗦又严厉,但分离在即却万般不舍,宁愿再被他管束几年,挽着他的马缰嘱咐了许多路上小心之类的话。相比之下晏大夫倒洒脱多了,一向严厉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笑容,拍着他的肩头叹道:“总算没被你小子砸了招牌。今后好好的,老夫可不想哪天又被人飞鸽传书叫回来。”说罢看了看当朝天子,语气一如既往地仿佛在教训自己弟子:“你好好盯着他。”
萧景琰含笑点头:“一定。”
不到一月,蔺晨也接到了琅琊阁的书信,有重要的事不得不回去处理。临行前照例哄飞流同去,照例被飞流斩钉截铁的拒绝。
接连的离别让苏宅显得有些冷清。但离别并非永诀,再会之日可期,所以也并不伤感。日子平顺的延伸。饱受战争创痛的大梁缓缓休养复苏,因为赈济灾民抚恤遗孤做得漂亮,萧景琰这位新皇帝在民间声望高涨,边境不少百姓甚至在家中设了他的长生牌位;而中书舍人这差使对梅长苏来说比之当年翻案可轻松多了,照着蔺晨晏大夫说的好好调养,身体也便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大半年的时光平静的溜走,终于有朝臣把目光投向了皇帝空虚无比的后宫。
之前皇后刚刚仙逝,既怕勾起皇上的伤心事,也不想无端端得罪了柳家,何况皇帝刚刚登基多少正事要做,谁也不敢多嘴拿后宫的事去啰嗦他。
现在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皇上没那么忙了,诞育皇嗣乃是大事,也不能一直放着不管吧?
可皇上后宫的事,外臣实在不便贸然c-h-a口,于是众人商议之后,请已封了亲王的豫王私下和皇帝先提一提。豫王的母妃惠太妃和太后一向交好,他与萧景琰的关系在一众兄弟中也就较为亲厚,当下也不推辞,某日入宫给太后请安时便顺道提了。
萧景琰倒没驳他三哥的面子,当着自己母亲的面答允下来,还请母亲替他留意合适的人选。
消息一传出去,慈安宫热闹得好似天天过节,凡是门户相当的诰命夫人们无不赶着投贴求见,多数都带着自己的女儿侄女孙女,只盼能入了太后法眼,入宫做个妃子也是好的。
家世适合做皇后的也有两三家,太后反复权衡,又不忍伤了任何一家的面子,一直迟迟未决间,民间却忽然传出了这样的传闻——
今上命格太硬,克妻妨子,此生恐难有所出。
第四十八章
无论何朝何代,乱世盛世,皇室秘辛总是老百姓们最感兴趣,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短短“克妻妨子”四字,在市井的议论声中迅速丰满充实起来。人们迅速联想起今上先后死于非命的两位妻子,第一任妻子还可说是体弱多病又受了母家被抄家灭族的影响,第二任柳家小姐嫁过去之前可是没病没痛好好儿的一个人,且又年轻,二十岁都不到,过门才多久就染了那么重的病死了。
至于妨子——嗯,今上都三十好几了仍无子息,听说之前府里有两个侧妃也是十多年都无所出,恐怕这也是真的。
传言在金陵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中嗡嗡流窜,但毕竟只是捕风捉影,一开始朝堂上的臣子,包括想将女儿送入宫的那些,都并没当真。
谁知流言愈演愈烈,越传越是有鼻子有眼。大约是金陵城中看相算命铁口直断的先生们也加入了讨论的缘故,竟然还有了派系之争——有说今上是执掌凡间兵戈的勾陈星君转世,命中杀戮太重,故而克妻;有说他夜观天象,早就发现今上登基后紫薇主星成了七杀,还是个七杀仰斗之势,结合民间一向传说的今上样貌、x_ing格以及他早年征战的经历,绝对不会断错!所以今上克妻的原因乃是七杀入主帝星,并非什么勾陈转世。
其实黎民百姓中识字的都不太多,更别说研习星象易理紫微斗数,多数人压根不知道谁是勾陈星君,七杀仰斗又是个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参与议论的热情。没过几天,这两个听起来最有理有据,最高深莫测的派系已经各有一大批闲人拥趸,每日在街头巷尾吵个不休。
这两派之外还有不少匪夷所思的说法,有的听着似是而非叫人将信将疑,有的则除了想象力似乎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层出不穷地给“今上克妻妨子”的流言添油加醋,敲钉转角。
“拈花尊者下凡历劫?”
又私服偷溜出宫到了苏宅正在听人回禀“传言”进展的今上瞠目看向自己的中书舍人:“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不是个和尚吗?”
梅长苏烹茶的动作顿了顿,忍笑答道:“这可不是我命人传的。大约是百姓们觉得陛下有佛缘有慧根吧。”
“回陛下,”黎纲低头躬身,“这要么是哪个算命的异想天开,要么是听错了以讹传讹。”他顿了顿,略有些为难地道:“如今关于陛下是什么什么转世的传言太多,恐怕很难只遏制其中一种……”
梅长苏还没答话,萧景琰已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罢了,不必理会。”他刚才已从黎纲嘴里听到自己七八种前世身份,有星君,有神兽,有凌霄宝殿殿上神仙……平心而论,再多一个西天佛祖座下弟子仿佛也没什么关系。
梅长苏微笑着将茶杯推到他手边:“虽然委屈你做了回和尚,但至少咱们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
萧景琰捏起那玲珑剔透的玉杯苦笑:“可不是?现在压根没人怀疑我是不是克妻,都争论我为何克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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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三人成虎。
流言传了些日子,想要送女儿入宫的人家大多数都萌生了退意。皇后和国丈国舅的位置虽美,毕竟女儿的x_ing命更美。不如待别人家的女儿先入宫,观望观望再说。
可总也有些人家不那么在意女儿的生死,愿意拿女儿的命赌这一把——传言是假的,女儿在这种关头入宫,少了许多竞争对手,说不定就专宠封后了呢?万一传言不幸是真的,以今上重情的x_ing子,女儿死后自然也不会亏待她的母家。
因此慈安宫还是有那么几位夫人日日求见,隐晦而恳切万分的表示:小女若能侍奉皇上,哪怕只是一朝一夕,也死而无憾了!
对此太后只是长吁短叹,却始终不明确表达,直到有天——
这天有两个算命先生在上墟市最热闹的茶楼门口起了争执。争到最后险些大打出手,刚好巡防营都统列战英带队经过,听到他们争执的由头竟是今上是什么转世的——一向对今上敬若天神的列将军大怒,当场将两人拿下投入刑部大牢。
列将军为人忠直,次日朝上一五一十的将这事禀告了皇上,谁知皇上听闻后十分恼怒:“此事若是真的,就不该拦着世人议论;此事若是假的,又何必怕人议论?”
“为着几句怪力乱神的传言你就在闹市大张旗鼓的拿人,那将来若有人议论朝政,你是不是要当场格杀勿论?”
“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竟仍是连防民之口的道理都不懂?”
他话越说越重,列战英听到一半就已跪下了,待他说完伏地叩首:“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责!”
列战英在朝中人缘甚好,这时好些同僚怕皇上盛怒之下重责于他,都纷纷出班求情。连蒙挚都出班求道:“列将军也是一心维护皇上行事才冲动了些。还请皇上看在他多年勤谨的份上,恕过这一回吧。”
众人劝说一阵,萧景琰怒气稍降,最终还是罚了他半年俸禄,又命蔡荃亲自去将人放了好生安抚。
本来这一场小小风波过了也就过了,可第二日那几位不死心的夫人们再到慈安宫游说太后时,太后便叹息着道:“如今民间都在传什么‘克妻妨子’,皇帝心中很不痛快。提起哀家那两个苦命的儿媳,又自责得很……”她说到这声音微哽,几个夫人连忙劝“太后节哀”。太后拿手帕按按眼角,接着唏嘘道:“皇帝昨日跟我说,这些事总是宁可信其有,谁家的女儿不是捧在手心中当宝贝养大的,万一入了宫又有个好歹,叫他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说到这太后抬眼看看几位夫人,摆手止住她们开口:“实话同你们说,当年南楚送公主来和亲,先帝本也是属意他的。可是礼天监算过说八字不合。哀家前些日子又将礼天监正请来问了问,他虽然不敢明言,但恐怕那传闻也……并非空x_u_e来风。”
她抬手揉揉额角:“皇帝的意思,立后这事就暂时不提了。你们也知他的脾气,他从小认定了的事情,就是哀家这做娘的也劝不转来。何况说句不识大体的话,哀家也实在不忍心自己儿子再经受一次丧妻之痛——不提就不提了吧,横竖他如今忙政事忙得连觉都睡不好,也没空管后宫。”
太后话说到这个地步,那几位夫人除了说几句干巴巴的劝解的话然后告辞,还能做什么?
再过一段时日,萧景琰忽然在朝上提出,他虽暂时无意立后纳妃,但皇储毕竟是社稷之大事,总要早些准备起来才好。他思忖良久,决定选萧家宗室中适龄的子弟当做皇子教导培养,将来时机成熟了,便从中择贤而立之。当然入宫之事全凭各家自愿,并不强求。
又道有感于前朝党争之祸,将来就算他自己有了子嗣,也会同宗亲的子弟的放在一处一视同仁的教养——“立储君时朕只量才品德,不管他是不是朕的儿子。”
群臣目瞪口呆,一时都不知该如何作答。鸦雀无声中就见一向低调沉默的中书舍人苏哲整衣出班,将皇帝的这一决策大大称颂了一番,说子曾经曰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举正合了圣人“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微言大义,夸“陛下胸怀堪比夏禹商汤”,“大梁有明君如此,大同盛世可期”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