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进宫谢旨那日,萧景琰亲自来接他,站在马车下伸出手扶住梅长苏,语气上挑三分恭敬三分柔情:“先生。”
当真是成了我的先生了……长苏。
梅长苏有些怔愣,他看着眼前身着正红太子服,眉目轩朗、气度自若的萧景琰,仿佛看见了十数年前那个名满天下,被称作一代贤王的祁王。
那日萧景桓在狱中跟他说,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萧景禹。就是现在如日中天的萧景琰,也难以望其项背。
梅长苏低下头笑了笑,萧景琰本就不是祁王,他自有他自己的风骨人生,只是如誉王之流,是再也看不到了。
他跟在萧景琰身后,重新走进了这座阔别许久的宫城。站在正殿下的长阶向上远望时,萧景琰忽然低声说了句:“一起走吧。”
这条长阶曾有许多人一人独行过,祁王、林帅、甚至林殊自己。
萧景琰也不例外,不久之前,他沿着长长的台阶一路往上,成为了大梁的太子。
这条路那么长,明明宽阔笔直,却让人觉得荆棘遍布。
梅长苏眼神柔软下来,暖和的风拂过发丝,他伸手理了理鬓角:“走吧。”
这一次进宫觐见的萧景琰,身边终于有了梅长苏的陪同。
蒙挚虽然说着事情难办,但还是顶着刑部蔡荃严防死守的阵势,从天牢里将夏冬换了出来。
这其中也少不了萧景琰的掩护帮忙,他从东宫放下了其他事务过来,一推开门便见到梅长苏正拥着狐裘,小小地打着盹,头慢慢地往下垂。
他走过去伸手撑住梅长苏的下巴,有些好笑地道:“今天这么困么?”
梅长苏清醒过来,挨着他的手掌蹭了蹭,将醒未醒的时候最是慵懒低迷,一把嗓音沉缓得能滴出水来:“……秋乏了。”
他张口便是胡说乱扯,萧景琰也素来拿他没办法,顺着话头接下去道:“……嗯,好,秋乏了。”
梅长苏懒懒地蹭了会,终于清醒了过来,一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最近太过嗜睡,又兼养病在家,几乎是整日赖在了床榻上。
萧景琰绕到他身后,拿起玉冠替他束起一头长发,低声道:“长苏,我想让郡主近日赶回南境坐镇。”
南境没有霓凰郡主坐镇,近日又有了蠢蠢欲动的架势。萧景琰的考量也算合情合理,只是他刚才监国,就c-h-a手驻外将领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冒进,不像萧景琰的作风。
梅长苏低着眼细细思索了片刻:“那便让兵部侍郎李邹上个折子,再行附议为好。”
萧景琰微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想将自己要做的事情瞒着梅长苏,但是一来不知如何解释,二来不希望他再劳心费神,现下梅长苏不问,自然是最轻松的结果了。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给梅长苏拿衣架上的外袍。梅长苏半撑着头倚在榻上,神色有些复杂。
猎宫之战玄布和大渝轻骑的出现,拓拔昊与璇玑公主的私下纠葛,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串在一起,绝不能用一句巧合来解释。他相信萧景琰也早有察觉,但是现在看来,他还瞒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想让自己知道,那便装作不知道好了。
黎纲轻轻扣了扣门,打破了一室的静默:“宗主,太子殿下,夏冬大人……来了。”
故人重逢,自然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梅长苏看着聂锋夏冬二人,心中也总觉得有些微的酸涩难过。冬姐是个极坚强的女子,哪怕到了这个份上,也还是欣喜大过于悲苦,期许大过于回忆。
蔺晨语气轻快地斜c-h-a进这夫妻二人的对话中,眉梢一挑,便自顾自讲解起了火寒毒的来历解法。梅长苏眉头微微一皱,他知道蔺晨这番话里自然是存了几分说给萧景琰听的心思,却来不及也拦不住他。
霓凰在夏冬身边渐渐红了眼眶,捂着嘴哭出了声来。梅长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里都是安抚之意。
已经过去了……霓凰。
他看着眼前这个英气明朗的女子像小女孩一样泣不成声,仿佛还是那个跟在身后叫着林殊哥哥的少女。这么多年,y-in差阳错也好,劫数难逃也罢,总归是因为自己耽误她的一段姻缘,让她与聂铎多年不能相见,就连比武招婚也只能错过。思及此梅长苏有些歉疚,只能替她递上一方巾帕,垂下眼捻了捻衣角,心想,快了。
等到翻案功成,还赤焰军一个清白名声,聂锋与冬姐,霓凰与聂铎,都能有一个堂堂正正功德圆满的结局。
苦心孤诣多年,除了还死者一个清白,不也正是为了让生者得一个公道么。
萧景琰扶着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让梅长苏觉察到了痛意。他有些忐忑地喊了声景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低说了句,我没事。
却听蔺晨一声冷笑,语气凉凉满是不乐意:“谁说你没事?我这个江湖郎中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梅长苏微微抬起眼警告般地看了他一眼,蔺晨却全然不顾,他心头压着份火,刚刚当着萧景琰的面故意把火寒毒的来龙去脉倒了个一清二楚,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梅长苏这样的暗中使眼色,索x_ing对着萧景琰冷哼一声:“我管不了他!不过我且把话说清楚,再这样cao心胡来下去,活得过明年我都算他高寿!”
梅长苏猛地站起来:“蔺晨!”他拉住萧景琰,强行放低了声音道:“你跟我来。”
萧景琰沉默不语,他略微红着眼眶,但许是有外人在,也只是红了眼不说话。梅长苏心里有些忐忑,又低声喊了句景琰。
萧景琰却不问他这些事,只是柔声道:“我刚刚抓疼你了么。”
他越是神色平静,梅长苏就越是心里慌张,握着他的手闷了半晌才低低道:“……没有,我没事。”
萧景琰嗯了一声,忽然一手牵过梅长苏,神色有些复杂地道:“……不,我不信你了,我帮你看看。”
梅长苏立在原地没有动,蔺晨心知这次把梅长苏得罪狠了,扯了扯卫峥让他把人领出去,自己打了两个哈哈,连着飞流一起拖走了。
方才这儿还挤满了人,慷慨陈述着那些旧事,过了片刻便只剩下凉亭清风,梅长苏觉得有些冷,只低着头看着袍角玉白的颜色,好像那里开出了一朵花。
他低着头不看萧景琰,自顾自闷声重复道:“没事的……景琰,我没事的。”
然后他看到一双玄黑绣金的靴子走到他面前,抵住他的脚尖,他终于听到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像一根针,绵绵地扎进了心里,让他不敢抬头,却痛的难受。
“我还能信你么……梅长苏,我还能信你吗?”
20酒肆盏茶叙往事,翻云覆雨酬风流
月明星稀,长街上偶有更夫走动的声音,甄平提了一盏灯扶着梅长苏下了马车,赶车的车夫行了个礼隐匿到暗处,只留下他们两人静静立在原处。
此时已是深夜,大多酒馆茶楼已经打烊,只有他们面前这一家酒肆还开着门,昏黄的灯光从半掩的门扉里透出来,老旧的红色酒旗被风吹的抖动,从门缝里伸了进去。
店小二打着哈欠来抽动卡住的旗子,一抬眼看见梅长苏二人,懒洋洋地招招手:“小店打烊了,二位请早吧。”
梅长苏双手笼在袖子里,轻声道:“赶早不如趁晚,还请小二哥带路便是。”
店小二停下动作,眼中精光一闪,欠身道:“原来不是来饮酒的,二位请。”他侧身让了路,把店铺门板一一合上,引着梅长苏二人绕过大堂进了后院,向前方伸手一指,立在原地不动了。
甄平接过店小二手上的煤油灯掌在手心,这后院一片漆黑,依稀只能看见一扇半遮半掩的门。他缓缓推开门,只见陋室木桌边一个中年妇人静静坐着,一身黑衣掩面,单从身形稳健呼吸绵长来推测,便知是个身怀武功的练家子。
梅长苏向着门内一拱手:“寒夫人。”
中年妇人将脸上的面纱取下,一双眼精明锐利犹有寒光,她起身向着梅长苏行了个礼,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梅宗主,别来无恙。”
这中年妇人正是夏江的原配妻子寒夫人,甄平躬身出去带上了门,梅长苏点点头坐下,这陋室凄寒只有一张木桌并三两茶盏,他也毫不介意,按礼数倒了杯茶递到寒夫人面前,温声道:“夫人请。”
寒夫人面色稍稍和缓了些,接过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她觉得心下反而稍稍平静,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杯盏,沉吟半晌开口道:“此次请梅宗主来,是想请问宗主一句,上次说与老身的交易,可还算数?”
梅长苏毫无意外,微微一笑道:“自然算数。”
“既然如此,老身便应允了。”寒夫人放下手里的茶杯,郑重道:“只要宗主兑现承诺许老身与我儿隐姓埋名平安度日,老身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梅长苏点点头:“这是自然,苏某别的不敢保证,但只要寒夫人并同贵公子在我江左治下,必无人能知二位行踪,也无人会再知晓二位同夏首尊的关系。”
寒夫人身为曾经的悬镜司掌镜使,多年隐姓埋名也无人知晓,此番倘若不是为了见夏江最后一面冒险进京,本也不至于被滑族探子窥得了踪迹,她点点头道:“梅宗主要知道的,是否是玲珑公主一事?”
梅长苏摇摇头:“誉王与玲珑公主一事,苏某已经知晓,此次想请教寒夫人的,是在下的另一个推测。”他放缓了语气,专注地看着寒夫人的双眼:“璇玑公主在北燕时,是否留有一子,她与拓跋昊的关系,是否真如坊间传闻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