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片刻,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纵容:“好。”
梅长苏便安心地靠在他怀里将梅枝往袖中缩了缩,慢慢阖上了双眼。萧景琰为他理了理鬓发,坐在廊下挡住风雪,身边炭火烧的正旺,梅长苏把头靠在萧景琰肩侧,微弱的呼吸声就响在他耳边。
院子里偶有风声和轻微的雪花凝结的水珠滴落的声音,可这一切在萧景琰耳中都恍若未闻,他觉得周围静的可怕,只能听到梅长苏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实在太细微,让萧景琰放在他脉搏上的手指颤抖的几乎控制不住。
他用力将梅长苏往怀里拢了拢,那支开得正艳的红梅从袖中掉落了出来,砸落在身前的白雪里,溅起轻微的雪花。这红色一瞬间变得很刺目,让萧景琰有些喘不过气来,憋红了眼眶。
他俯身去捡那支梅花,怀里的白玉药瓶顺着动作滚落下来。蔺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他沉默着拾起白玉瓶打开,往梅长苏嘴里送了颗药丸进去。萧景琰安安静静地任他施为,将梅枝拾起来在怀里放好,重新严严实实地搂住了梅长苏。
慢慢地雪越下越大,风雪声蔓延过花叶,浮荡过肩头,渐渐地盖过了他的发顶眉心,萧景琰极温柔地拭去梅长苏眉峰上的雪花,手下的皮肤冰凉没有温度,他才恍然发现,从午后到日暮,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微弱却均匀存在的呼吸声了。
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
他想起上辈子为帝的那二十年里,曾经数次拜访淮明山,终于得求见老观主一面,向他讨要那句命批的下半句。老观主还是他记忆里眉目慈悲的样子,声音轻缓地告诉他,那是谶言,不是寻常的批命。
所谓谶言,一语成谶,是为不详。所以林殊的下半句批命是:夜尽天明自隐之。
慧如星子扶天下,夜尽天明自隐之。
江左盟的众人隔得远远的站在廊下早红了眼圈,夏冬扶着聂锋的肩膀无声地捂住嘴哭泣,萧景琰慢慢低下头,手指拂过梅长苏的额发,他手指僵硬的不像话,低声道。
“该醒了……长苏。”
27铁马冰河叩急弦,南柯一梦了然惊
蔺晨从未见到萧景琰这般凶狠的模样。
他固执地将梅长苏拥在怀里,唯恐他冷了将狐裘冬袄一层一层地盖上,炭火烧的极旺,他把灌了热水的汤婆子使劲往梅长苏怀里塞,熏得额头鼻尖都是层层的细汗,蔺晨有些不忍心地上手去拉他,不妨被重重推开,一个趔趄险些栽到在台阶下。
蔺晨一向是最理智冷静漫不经心的,然而在舌尖徘徊纠结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脉搏早就停止了跳动,就算在这样闷热的环境下身体也早已冰凉了下来,传闻中的奇药没有能起到作用,梅长苏的身体早已被摧毁得千疮百孔,根本挺不过修鹤丹生效的那一刻。
连飞流都接受了苏哥哥不会再醒过来来的事实,唯独萧景琰不肯。
萧景琰是军旅出身的一国太子,素来杀伐果断,冷静自持。蔺晨以为他哪怕痛快哭一场,也总要接受这样的结果,毕竟有赌局便有输赢,梅长苏拿自己的命赌了一场,既然输了,便要有惨淡收场的觉悟。
只是这满屋低眉忍痛的人里,又有哪个愿意真心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们就这样枯坐了一宿,蔺晨靠着门框将飞流揽在怀里,他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少年柔顺的长发,一向躲着他的飞流此刻将头紧紧埋在他怀里,说什么都不肯抬起头来。
那个总是温柔哄着他的苏哥哥已经不在了,他下意识地去寻找依靠,发现只有这个坏人能让他暂时躲避,无畏外面的暴风骤雨。
晨气微s-hi,天色将明,三更的梆声从远至近传来,一慢三快,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更夫长长的吆喝声,临近苏宅时慢慢地停了,一片模糊的寂静里众人听到断断续续的唢呐声,和着细碎的抽泣,蔺晨侧耳听了会,慢慢直起身子来。
这是哀乐,清晨不知哪家送丧的队伍行至苏宅门口,隐约夹着抽泣声的悲泣在晨风里飘散渐远。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
蔺晨忽得跨过几步走到萧景琰身边,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几乎是有些愤怒地伸手扯住了梅长苏的袖口,苍白冰凉的手顺着力道无力地垂了下来,蔺晨不知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愤怒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替梅长苏愤恨这位太子的颓丧不振,也许仅仅愤恨的只是自己的无力回天。
萧景琰慢慢将梅长苏的手拉回怀里,他有些淡漠地看了萧景琰一眼,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几乎能和已经是个死人的梅长苏比肩。
可他没有哭,蔺晨有些困惑地看着他的眼睛,明明已经难过到了这个地步,让人觉得哪怕他哭出来都好受些,可他却连表情都欠奉,只神情专注地抱着怀里的人。
萧景琰俯下身用手触摸着梅长苏的额头,素来低沉的声音缓缓道:“他答应我不再骗我,他让我……叫他醒过来。”
蔺晨往后退了一步,他慢慢低下头深吸了几口气,才发现忍不住红了眼眶的人,其实是自己。
景运二十六年,林殊生;元祐六年,梅长苏卒。
只消一笔朱批,他就该写下这行字记录在他琅琊阁的生辰别册上,自此琅琊榜首除名,天下再无梅郎,他心里想的分明清楚,但是淡薄洒脱如蔺晨,却也偏偏手抖得难以写下这些许字句。
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的晨光,列战英风风火火一路冲进了苏宅,满屋的燥热温度被挟着晨风的身影打破,他一身戎装少有地焦躁,冲到萧景琰身边单膝跪下。
“……殿下!贵妃娘娘说,银针……还有银针在!苏先生还有最后一口气!他还活着!”
满座皆惊,蔺晨一个箭步上前推开列战英,伸手在梅长苏脊背后细细摸索,果真在脊骨凹陷的地方摸到了三根银针的痕迹。
大悲大喜莫过于如此,他冷静了片刻侧头看向萧景琰,心想这次真是巧了,这位贵妃娘娘不知何时埋进梅长苏体内的三根银针,好险不险藏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可是蔺晨却忽的又站了起来,黎纲大为不解,几乎要冲上去质问:“蔺公子,你为何不动手把银针拔掉?”
蔺晨摇摇头直视萧景琰:“这位贵妃娘娘倒是医术高明,想必是长苏上次命悬一线时为了防止他撑不到回京治疗而埋下的三根银针,然而这时候我一旦拔出来,他要是还没有醒,那就真的是回天乏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上天总是将这样的笑话摆在面前,说到底是天不怜见,梅长苏这辈子上辈子,都得不到几分眷顾罢了。
江左盟众人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燃起的希望就如当头凉水迎面泼下,甄平与黎纲面面相觑,倒是萧景琰嗤笑了一声,扶着床榻站了起来。
“拔吧。”他手指划过梅长苏的眉眼面颊,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为蔺晨让出了一个位置:“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梅长苏宁愿干干净净地死去,也绝不愿意做个活死人苟延残喘。
萧景琰弯下身将梅长苏除了衣衫扶起来坐好,他掌心攒着一个红丝细线的同心结,隔了一整夜早就用自己手掌的温度将它捂得火热,珍重地交叠在两人相扣的十指之间。
倘若是南柯一梦酒中同游,愿长醉不复醒,好梦仍如旧。
最后一根细长的银针从梅长苏身体里拔出来时,满屋静得惊人,萧景琰垂着头贴紧了梅长苏的颈侧,神色淡漠,心跳却如擂鼓。
长苏……你答应过我,不再骗我。
寂静的室内他将自己的心跳呼吸听得一清二楚,他专注地握紧梅长苏的手腕,终于感觉到一丝极轻的跳动从不属于他的体外传来。
那么微弱,却那么鲜活,和着萧景琰的心脉跳动声渐渐融合在了一起,他仰起头努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禁不住眼角终于滑下了一道眼泪。
怀里的人食指极费力地动了动,勉强握了握萧景琰的手,更深得扣紧了他。
我没有骗你啊,景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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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几句出自楚辞《招魂》
*忘了银针哪来的小伙伴指路第十五章
*不管后来怎么样,至少说到做到我把人捞回来了!
28颂尽长歌寻常话,辞笔扬笛谢春风
寒夜星光,一柄长刀迎面而来,烈烈的风声响在耳边,不是谁的鲜血溅了满身满地,鼻尖耳端都是战火硝烟的味道。
梅长苏眼睫微微动了动,从突如其来的梦境中醒过来,这梦境来的诡异,既非刻在骨子里铭记了十数年的梅岭血战,也非少时横枪纵马的任何一役,倒像是冥冥中将要发生的事情,总有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他怔在榻上扶着额,胸中气血翻涌,好似战场厮杀还在眼前,手指却冰冷得厉害,全然不是热血拼杀的震撼,倒像是生死一刻的风险。
但是今时今日,当不会再有机会让自己上战场了。
梅长苏闭上眼定了定心神,萧景琰似乎是出去了,他随手拿起榻边的外袍自己披上,足下铺满了上好的绒毯,赤足踏在上面倒也不觉得冷。梅长苏缓了口神,慢慢着了白袜棉套,撑着床榻站了起来。
从他醒来连张嘴说话都困难,到如今能自己慢慢站起来走两步,短短七日之间恢复得如此之快,修鹤丹的确无愧不世神药、生肌r_ou_骨之称。只是萧景琰总是担心他折了骨头,每次行动都一脸担忧地站在旁边看着,想扶又不敢扶,惹得梅长苏只能无奈笑笑由他去,索x_ing做个懒人,一应用度都不必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