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轮回里,没有梅长苏的二十年
正文
太子十九岁生辰时,萧景琰尚在病中,宫里因为他的病沉默静寂了很久,萧景琰勉强醒了醒神,还是叫了太子来正清殿。
这是个很好的年纪,萧景琰自己最好的年纪就是十九岁,那时开封府邸,海阔天空,又能征战在外,热血意气。有贤德兄长教导,温慧母亲关怀,萧景琰的十九岁很惬意。
而且那时候他身边,还有林殊。
林殊的十九岁也是他最好的年纪,因为林殊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年纪,所以光芒四s_h_è ,无可匹敌。
太子承蒙鸿儒授道,也生得很灵秀,像他的母亲柳氏。他于茶道是精通的,烹茶煮水一气呵成,萧景琰把茶盏握在手里,香气足且清,他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很苦。
萧景琰不喜欢喝茶,但是梅长苏喜欢,梅长苏烹的茶萧景琰向来不觉得苦,甚至觉得比白水,好像还有滋味一些。
太子恭敬地跪坐在他身侧,这个孩子很孝顺聪慧,不过到底是在宫闱生长的孩子,不像萧景琰的军旅耿直,很有几分书卷气,更像祁王兄多一些。
他的孩子像祁王兄,庭生却像他,可能是那个人教导过,萧景琰总是能在庭生身上看到他们曾经的影子。
他们的曾经,是少年成名的将军林殊和萧景琰。所以庭生,也只能是个少年将军。
萧景琰握着茶盏不看太子,自顾自徐徐交代起了身后事。
太子神色大恸,好像很不能理解父皇生了场病为何颓丧至此。萧景琰按着他的手腕让他安静些,他此刻有些累,没有更多的精神去听那些只是希望的徒劳话语。萧景琰前半生征战沙场,后半生殚精竭虑,一旦垮下来就像是绷断了的弦,因为从前绷得太紧,所以毁灭也来得更加猛烈。
他思路还很清楚,交代了前朝,托付了四境,说到自己的时候微微一顿,还是说了句:“谥号是由后人评说,你不必干涉大鸿泸及朝中诸卿的决定。”
说到底名字封号都只是个称呼,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重要的呢。这一点萧景琰心里最清楚,所以他从来不在乎身后的名声,心里最可惜的,还是将要死了,也未曾去过梅岭。
梅长苏葬在梅岭,按理说萧景琰这二十年理应去看一看他的埋骨之地。不过可惜,这二十年萧景琰兢兢业业栖宿于皇宫,再也没有过离开这里的机会,终其一生,也没有去过梅岭。
他早先有个想法,等自己死了,让庭生把自己带去梅岭同梅长苏葬在一起。可是后来还是掐灭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总觉得梅长苏希望自己呆在他应该呆在的位置上,好像他困守了二十年的金陵宫城,好像他接下来将长久沉眠的帝王陵寝。
梅长苏希望的,他总是很尽力地去做到。包括去翻案,去好好的做太子,去送他上战场,去登基,去开创大梁盛世。
接下来他也该如每个大限将至的君主那样,选定合适的继承人,安静地死去,在帝陵恢弘壮大的墓室里,一人独寝,孤永万年。
萧景琰交代完了这些,就觉得更加累了,挥挥手让太子告退,看着他努力压抑着眼泪的样子,心里微微叹了叹。
他是将来的皇帝,按理说不能哭。不过既然他现在还是太子,也还是可以肆意一些的。
萧景琰最后哭的一次还是做太子的时候,在那之后,就没有什么能教他伤心难过到抑制不住泪水的了。
他揭开了林殊灵位上的红布,将这个人的身影真正从人世抹去,那也是他最后一次以萧景琰的身份流泪。大梁的太子、将来的新帝是不会哭泣的,因为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它只用来代表一个人的情绪,如果情绪没有可以诉说的人,那情绪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变动,少年的死亡意味着青年的诞生,萧景琰的少年跟林殊一起死去,又把所有的青春时光给了梅长苏,埋葬在了他其实从未亲眼看过的梅岭风雪里。
此后的萧景琰,是大梁的陛下,是清明的主君,唯独不是他自己。
人对于自己什么时候将要死去,都冥冥中有个预兆。再一次从混沌长久的昏睡梦境中醒来后,萧景琰起身去了望梅苑。
冬天的梅花开的真好。他坐在陈年有些老旧的床榻上,拥着被衾,双目放空,一件件地把往事抖落出来晒一晒阳光,然后再收起来,准备跟他一起带进坟墓。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去怀念从前了。
第一次见梅长苏的时候,他对这个人毫无感觉,这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类人,他们是陌路,是殊途。一定程度上这是出于对林殊对过去的执着,他绝不愿意成为他们讨厌的人,连接触也不要。
可是梅长苏不一样。萧景琰说不上有哪里不对,明明他的确是个y-in险的谋士,明明他的确对自己客气恭敬得很,可是萧景琰就是觉得不一样。
深夜时他拉动密室的铜铃,那个人眉眼清澈温言相待的模样;对坐批阅事务,那个人发丝低垂神采飞扬的模样。他总有一些细微任x_ing的小动作,像林殊一样喜欢在思考的时候揉捏衣角,不耐烦的时候会自己低着眼睛看袖口的花纹。梅长苏那么冷静从容,细节处却有稚子一样的顽皮心x_ing。
他在谈到政事廯疖、军队弊处时总是喜欢扬起眉角,气势也比平时张扬;在说到要动用什么y-in暗手段达成目的的时候总是喜欢收敛目光,好像犯错事的幼童,小心翼翼得连声音都低了下去。萧景琰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虽然梅长苏一再向他重复自己只是个y-in险小人,可纵然满心疑惑,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将这个人慢慢拉近了心底的位置上。
萧景琰开始习惯了梅长苏永远在他身后,他会将大小军务、轻重政事都等他一同讨论,无论什么时候拉动密室的铜铃都有人披衣揽灯前来相见,等到有一日梅长苏病了未能见客,萧景琰才恍然发现,原来这个人在他生命里,已经有了这么重要的影响和依赖了。
他在靖王府里坐立不安,也许是手上的事情不同梅长苏讨论他总觉得缺了什么,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也很挂心那个人。
火盆里发出哔哱的声响,萧景琰慢慢缓过神来,拿起火夹轻轻拨弄着炭火,他苍老得很厉害,五十余岁的帝王只剩下一双眼还明亮如昔。他如今也很怕冷了,不过苦中作乐,还能想着原来怕冷是这样难受的。
他犯过一次极大的糊涂,在他还没有想清楚对梅长苏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的时候。
所以说,梅长苏算遍天下人心,却也是最冷漠忽视人心的那一个。日久尚能生情,有人在身边长长久久呕心沥血地坦诚相待,萧景琰又如何去维持一颗八风不动厌恶疏离的心呢。
他在斩断密室的铜铃时那么愤怒,与其说他憎恶的是机诡满腹的梅长苏,不如说他憎恶的是喜欢着梅长苏的自己。
萧景琰叹口气收紧了些手指,东海明珠还是一如既往的光润明亮,而握着它的手从少年的柔韧白皙到中年的强健有力,最终变成了苍老而虚弱的模样。
老人的手指摩挲着色泽温润的珍珠,有什么话在嘴边吞吐,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那些话他放在心里一辈子了,以前是想等梅长苏终究跟他坦诚的那一天,反正他们理应还有今后的君臣一世;后来却是因为对着要做回林殊的梅长苏,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话不吉利。萧景琰心想,对着将要出征的人说喜欢你,倒像是遗言似的。
他想等他回来,在一个长长久久太太平平的将来亲口说给他听。
他们曾在少年时许下共同见证一个清平的大梁盛世,倘若有将来,理应在这样的盛世未来说给他听。这是一个圆圈,从哪里开始,就应该在哪里结束,方才是算圆满。
萧景琰将手里的珍珠摩挲许久,最终还是将它在床头不起眼的茶盏边放下,仿佛那只是个普通摆设。
既然未曾有那样的机会说出口,就不必多言了。
这是他送给林殊的东西,不应该由自己带走。萧景琰可以带进帝陵的,是属于皇帝的一生,而关于林殊、关于梅长苏的,都将好好的存放在昔日的记忆里。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梅花,又想起了很多事,都是零零碎碎的场景,是夜晚梅长苏发丝间的光影,也是昔日靖王府前白衣小将飞扬的袍角。这一生这么长,终于到了走完的时候。
长平二十年,帝崩,满朝皆惊,太子垂泪扪腑,情难自禁。殓畔物,有宝剑弓弦,为武魂不息。另有珠如明月,奉遗未曾随葬,盖寻常宝物也。
这天下,终究还是长长久久,太太平平。
--------完----------
32及而同披甲,沙场断戈矛
寒风瑟瑟,驿站口只有老迈的瘦马在踢踏着蹄子。梅长苏翻身下马,有些疲惫地靠在驿站的门柱上,接过甄平递过的水壶喝了一口。
壮年的骏马尚且支撑不住,何况是人。到梅岭大半个月的路途被他生生缩短成十三天,眼看将要到梅岭附近的秋沙镇,终于被蔺晨强行拉下了马头。
“你不休息,马都累死了。”蔺晨拉着梅长苏的腕子闭目把了会脉沉思半晌道:“你给我悠着点,别以为高枕无忧了。”
梅长苏眼下有重重的乌青块,他许多天没有休息好,但是神色却还是清醒如常,看不出一丝委顿的影子。梅长苏低低嗯了一声,顺势闭上眼,揉着额角稍作休息。
接到消息的第一天梅长苏便写了密报飞鸽而至梅岭,所幸列战英尚有将才,依着梅长苏的叮嘱拔兵后退十里,勉强稳住了军队形势。这十余日梅长苏与他互通消息,也算渐渐将前些时候梅岭的战况了然于胸。
真正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事,梅长苏觉得除了苦笑一声竟也说不出话来。
早先大险关有野怪食人的消息,梅长苏就曾有所留意,但是很显然,萧景琰也知道了这件事,还将它深入查探了下去。